港口像潮汐潮浪,一波一波拍在岸口,浪濤之下,什麼都有,人類、機器人、私兵,有人在往港口前面掙,有機器人逆着人潮往外沖,也有人類攔截想要入港的機器人,還有來絞殺人類的機器人兵團,更有殺戮機器人兵團的戰機。
人與人,人與機器人,機器人與私兵,私兵與戰機……延綿不絕,如洪水一浪蓋一浪。一浪推過去,留一地的血與零件殘骸,被浪潮推走的僥幸在子彈間活着的人繼續往港口最前面擠。
那裡有飛船,停在遼闊的發射器上。尾翼大門敞開,無數的人在往裡面攀,無數的人拽着前頭人的腿往後拖,人踩着人往上撲。
踩上去的人進了艙,被拉下的人被踩得面目模糊成了一灘肉醬,在數不清的腳下當着微不足道的墊腳石。
狂吼,到處都是怒号聲。風的嚎叫,人的嘶吼,哭泣,尖叫,撕心裂肺,割得人耳膜疼。
隻剩三艘飛船了,前兩艘已經擠滿了人,正在關艙門。艙門口扒着爬不上去的七七八八的手,死命地摳着。上面的人在推那些手,那些手順勢抓住人,要麼往上面掙,要麼往下面拽。
要一起死,要一起走。
艙門轟然閘下,脆弱的肉\體碾成碎泥,淅淅瀝瀝淌下來。
轟——
飛船發射,導彈投射而來,将發射器轟得璀璨萬分,焰火燒天,火舌四卷,那些匍匐在四周的不死心的人類和機器人被炸得煙飛灰滅,像一朵朵煙花,原地爆了爆,亂竄着鋪了滿地殘渣。
半個月前,還是華燈初上、霓虹絢爛,半個月後,世界變成了巨大的絞肉機,不分敵我地吞噬,要吃肉要吃金屬也要吃零件,來者不拒,将一座華麗城撕得千瘡百孔。
懷裡的人在抖,不住地顫抖,害怕地抱緊它的脖子,張着一雙哭紅的眼睛,可憐又驚怕地望着被炸毀的飛船。
錢來撫着他的背,輕輕拍,輕輕哄,“所以這是最好的辦法。”
“用我的自毀程序引動機器人爆炸,隻需要三分鐘,飛船就能啟動,帶你逃。”
“不。”許多死死箍住它的脖子,恨不得勒死它,一頭莽紅了眼的牛一樣倔着。
錢來感受不到疼,它沒有這方面的痛感,反而因為他這蠻橫的擁抱,整個人依着它靠着它窩在它懷裡,是那麼黏人,那麼乖。乖得它舍不得放他走。有幾個呼吸,它是有一點自私的,不管不顧抱着他,不管生不管死,就這樣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可他不行,他是自己含着捧着養到這麼大的,養得這樣嬌貴脆弱,它見不得他像地溝老鼠一樣跟着自己東躲西藏,沒有吃沒有喝還睡不好。
它單手摟着他,另一隻手操控自己的程序。程序加載完成,往密集的分不清是人是機器還是屍體或者什麼的港口的走。走一步,一爆炸。
那些近在咫尺的機器人渾身亮起刺目的紅燈,瘋狂閃爍,僅僅三秒,“嘭”地炸開。
爆得沒緣由,沒預兆,不給反應,隻有接二連三的“嘭嘭”聲。機器人炸成碎片,子彈消失了,火槍消失了,人類再沒了阻攔,出閘的瘋馬,拼了命地往最後一輛飛船上狂奔。
“許多!”
嘈雜的聲響裡,許多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扭頭四處看,全是往前擠的人,一顆顆黑的紅的白的沾了血的金色的腦袋前仆後繼,上下聳動。沒看見是誰叫他。
錢來單手推開前面的人,輕輕松松就從人潮裡撕開一條路。它拍拍許多的腰,跟他說:“船上。”
斜地裡一雙手伸出來推它抓它,打許多。手還沒挨近,就被錢來反手扭斷了脖子,連聲痛苦的嚎叫都沒有發出,就軟軟倒在地上。
再沒有人敢對它這個機器人露出惡意,紛紛躲開。
許多往飛船上看。何修站在艙門邊,胸前挎着一把刀,他個子高大,常年維修機器,一身發達肌肉,人往那兒一站,就是兩個人攘着他都沒将他推動。他的背後,陶樂顫顫巍巍露出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像剛從土裡扒拉出來的,一看見許多,立刻咧着大白牙叫:“許老師!快過來!”
許多把臉埋在錢來脖子裡,裝沒看見。沒看見就不用上去了,反正和他最好的兩個人都上船了,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錢來徑直往船走過去,誰擋殺誰,周圍五百米内的機器人全爆完了。沒有子彈,沒有戰火,隻有瘋狂推擠的人類。它輕輕松松就能攘開他們,把自己最珍貴的珠寶放上船。
“接住。”
不用它說,何修就探手下來摟住許多的胳肢窩,拎小孩似的往上提。
許多手腳并用,亂刨亂抓亂蹬亂踢,“不!放我下去!”他踹錢來的臉,“你個混蛋!”
錢來順勢握住他的腳,連着鞋子,在他因為掙紮從褲管露出的腳踝上深深吻了一下。
“還有一分鐘。”它擡頭跟何修說,“幫我看好他。你們過去了……”它眷念地望着不斷掙紮的人,流連忘返地看,要看他最後能見的樣子,深深看進系統的最深處,“他喜歡吃辣子,不愛吃飯的時候給他放點辣子就吃了。做辣子别放蒜,他不喜歡吃。但炒菜可以放一些,放整塊的,别剁碎了,剁碎了夾在菜裡他不吃。少給他喝冰水,他胃不好,多榨胡蘿蔔汁給他喝,對眼睛好。他不喝,你就加點糖,騙他說是石榴汁。”
“你他媽騙我!”許多掙得肋骨從衣擺下露了出來,勒得胳膊疼,還不放棄,用腳使勁蹬它的臉,要踩牢了,就要踩着它的臉從它臉上跳下去,“何修,你放開我!”
何修用力往上一提,将他拎上飛船。
倒計時30秒了,錢來胸口的紅光閃爍得更加頻繁,飛船正降下閘門。許多死咬着牙掙,誰也掙不過,剛才掙不過錢來,現在掙不過何修,他一遍一遍沖錢來抓,伸直了手指抓,猛力地抓,嘶聲力竭地吼:“你騙我!騙我!”
“你不喜歡吃胡蘿蔔,不騙你你又不喝……”
錢來就笑着,把臉湊上去,讓他狠狠抓住了。可惜他沒指甲,愣是沒抓出痕,氣得渾身發抖,嘴巴哆嗦,最後氣到極緻,氣得懶得看它這張臉,懶得看它這個人,轉身推着何修往船上走。
明明是親手送他走,可看他毫不猶豫轉身,胸腔裡那顆拟人心髒登時痛得揪起來,體内程序瘋狂運轉,幾乎要撐不住。它捂住心口,感受到時間的流逝,還有10秒。
最後10秒,它撥開那些想往船上爬的人,不顧他們發瘋地往它身上捅刀,隻想從正在關閉的閘門再看看他。
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裡面一團亂,人影晃動,好像發生了什麼争執,裹着衣服的肉\體撞來撞去。
“許多,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