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殿裡燭火通明,為了掩蓋沉郁的病氣,四角的箱籠裡熏着很濃重的沉香。蔺遲玄面色青白地躺在床上,床旁站着一圈藥師,各個面色凝重,眼神躲閃。
無視屋内的所有視線,蔺懷欽把手中的食盒放在床旁的小櫃子上,拿出了一碗金銀花羹,道:“父親,聽聞您病情嚴重,兒子特地讓膳房煮了點清涼下火的東西,您喝點?”
蔺遲玄警惕,用那雙幹癟的眼窩瞪着他,像是洞察他的心思一般,謹慎又疏離,“我不要,讓藥師給我換參湯來。”
蔺懷欽勾了勾唇,慢條斯理地抽回手,放下了碗。
醫者仁心,這金銀花羹是他認真分析了蔺遲玄的病情才吩咐膳房做的。
他這病本就是久郁心頭,靠着對原主的憤恨才能堅持到現在。如今大仇得報,支撐身體的那點餘火因情緒的驟然放松而肆虐全身,應以洩法為主,若此時此刻服用參湯,無疑自掘墳墓。
可蔺遲玄的疑心比他的命都重要,既如此,自己就無需多費心思了。
要不是今晚非得前來這裡,自己早就能抱着小九暖被窩了。
一想到現在小九孤身一人在空曠的寝殿裡睡覺,又或是可憐巴巴地在等他,他就忍不住磨了磨後槽牙。
“我說,少宗主啊,”依舊是先前那位挑釁的人,他與其他兩人坐在床下不遠處的太師椅上,用一種含混着嘲笑與憐憫的語氣說:“這治病救人的事情,您還是讓一旁的藥師來吧。您平日裡都沉浸風月,哪裡知道這些事情呢。”
“可不是麼,”坐在他對面的一位窄額頭,獅子鼻的男子也搭上了腔,“少宗主快别坐那了,我瞧着您坐那,宗主都不自在了。”
見蔺遲玄一副默許認可的态度,蔺懷欽在燭火的陰影中側過半張臉,幽深的視線掃過兩人。
“二位就是安長老和全長老吧。”
臨來之前,影九靠在他懷裡,細緻地将他父親的下屬全部說了一遍。
蔺遲玄沒去别院之前,有四位最信任,專門負責夜泉宗大小事宜,掌握實權的下屬。說話的這兩位,就是負責對外事務的安槐長老和全塘長老。
另外兩位,一位是負責所有侍從武士和影衛的訓練的燕淮統領,另一位則是負責門派内大小事務安排與處理的謝引瑜長老。
蔺懷欽的視線掃過屋内唯一一張空椅子。
隻是不知,今晚缺席的會是兩位中的哪一位。
“少宗主,”安槐收回與蔺遲玄對視的視線,頗有幾分痛心疾首,“不是老夫倚老賣老。隻是宗主在别院重病,作為兒子不知情也就罷了;宗主在這躺了數個時辰,生死未蔔,您卻還在自己屋裡溫香軟玉,這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這安槐,真是上趕着批判自己,好表明自己對蔺遲玄的忠心。
蔺懷欽眼中的冷意幾乎凝成實質。
既然有人這麼想做出頭鳥,自己當然也要遵循他意,當好獵手這個角色。
他垂下眼睫,一副虛心受教的做派,“安長老教訓的是。說起來,我也有段時間沒有過問門派的事務了,不知門派最近,是否一切安好?”
“喲,少宗主這下倒是想起來過問門派了,”安槐與全塘交換了下眼色,“您沉迷風月,門派事務一律不管,再這樣多幾年,怕是夜泉宗三字,都要除名江湖了。”
見蔺懷欽不答,安槐得逞地笑了笑,翹起腿就開始一件件數落。
“近些天的大事主要有兩件。其一是您掠奪了靈鶴谷少谷主,靈鶴谷尋人心切,聯合了一衆門派,準備上門讨伐。”
“其二是,門派弟子在運送武器時,被蝕日居的人所劫掠。蝕日居裡都是些亡命之徒,山賊匪徒,落難草寇,逃跑的影衛,比比皆是,他們狠辣果決,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安槐确信,自己說完以後一定能在蔺懷欽臉上看到慌張的,無地自容的神色,可當他看過去時,他隻看到了那張骨颌分明的側臉和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
蔺懷欽像是笑了下,未完全散去的尾音帶着淡淡的嘲弄,“看來,我父親不在的時候,安長老也盡心盡責,對門派,忠心耿耿。”
“那是自然——”
安槐話音未落,蔺遲玄瞬間就沉了臉色,他一把推開身前伺候的婢女,将剛喝完參湯的空碗摔到了地上。
忠心耿耿這個詞,帶着強烈的從屬性。
蔺遲玄在的時候,安槐對門派事務盡心,那是忠誠。
蔺遲玄不在的時候,他對門派的盡心盡責,就另作他論了。
更何況,蔺遲玄九死一生才回到這裡,定如驚弓之鳥一般,稍有苗頭,就會被完全扼殺。
瓷碗四分五裂的聲音格外刺耳,不過須臾,安槐就跪在了地上,慌慌張張,“宗主明鑒,屬下是您一手提拔的,一心為您為門派,絕不敢做他想啊!”
若安槐方才的話裡隻提到蔺遲玄,他也許還能重獲蔺遲玄的信任,可多了門派兩個字,那一切都無可轉圜了。
蔺懷欽垂下眼睫,恰好對上袖口那隻黑豹的陰恻目光,露了點殘忍的笑意。
既然火都燒起來了,不如再添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