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色的布裡,紅色最傷眼。
林秀水熨得極慢,熨會兒便得放下熨鬥,盯着院子牆角的野草瞧,不然眼前紅刺刺的。
她熨白布圖快,從不坐下,熨起紅布來,要熨一半,坐一下喘口氣,滿腦子都想跑路。
最後隻窩窩囊囊地說:“真想這世上沒人成婚。”
“要不把這紅的染成綠的,那順眼多了。”
小春娥手握火鉗子搗鼓爐子,也不免歎氣,“那可不是,那宋娘子還嫌熨布的是火炭,不是石炭,吵着要換,真鬧心。”
火炭是木炭,石炭則為煤,在臨安又稱炭墼(jī),是用煤粉堆成煤磚,燒起來要火候足些,但價錢貴得很。
石炭在早前東京很盛行,光是汴河就有二十來個官營的石炭場,家家戶戶燒石炭,但到了臨安,燒木炭得多。
以至于宋娘子這個汴京人士,仍舊不習慣,張口閉口全是早年間的炭團店。
她是新郎那頭的監工,嘴巴閑不住,那薄嘴唇跟上下開合的剪子一般。
一日下來,她來了三回,叫林秀水和小春娥煩不勝煩,下了工後,小春娥罵了好幾句,轉頭又嘻嘻笑,“阿俏,要不跟我去撲買?最近那橋市西邊新蓋了個彩棚,有不少好東西,還有臨安來的花環钗朵,可是時興貨色。”
林秀水揉揉眼睛,又幹又澀,眨了幾下後才道:“你再瞧瞧呢,我看起來有那錢?”
刮大風的天裡,她穿件薄的綠襖子,梳着光溜的發髻,連花環也沒有,拿布包着頭和臉,像話本裡的蒙面大俠。
大夥說她夜裡去打家劫舍,都認不出人來。
她落魄得很,拿不出錢來,況且撲買這玩意,有一次便有第二次。
這撲買又稱關撲,是博戲取樂,純賭運氣的,什麼都能撲買,時興鮮果、衣裳頭飾,花朵鳥獸等等,最常見的是用轉盤或是投擲六枚銅闆博運氣,赢了便笑,輸了錢那是又哭又鬧。
臨安府不禁撲買,是以桑青鎮一年到頭,撲買攤子如桑樹上的桑葉一般多。
小春娥對撲買頗為癡迷,下了工回去路上都得撲兩把,什麼都撲,買花、鮮果不說,連醬醋也想靠撲買,時常輸,時常被罵,賠完月錢後才會收手。
林秀水玩不起關撲,就她這手氣,不賠個底朝天,都對不起她的五十七文家當。
不過從針鋪出來後,她的家底又跌至二十七文,實在是可憐。
三十文一枚針,林秀水别在衣服上怕它掉了,放在荷包裡怕它跑了,恨不得捧在手心裡。
尤其當她路過餅店,門口的火爐裡烤着餅,夥計用油紙包餅的時候還不忘吆喝,“熟肉餅、糖餅,三文一個嘞…”
三十文可以買十個肉餅了,可惡的是,她隻有一根針。
她揣着這根針回到桑橋渡,剛下了橋,陳桂花還穿那件青綠白領抹褙子,自打從她這縫完後,每日起早出門都能看見這衣裳。
她壓根不懂陳桂花的心思,花了五文錢縫補的,當然得日日穿,把錢穿回本了再說。
“林家妹子,”陳桂花一見她,遠遠就遙遙揮手,左手揮完換右手,又連忙小跑幾步,匆匆迎過來,臉上帶了僵硬的笑。
林秀水覺得後背毛毛的,找她指定沒好事。
她想推脫,但見陳桂花眼角通紅,焦躁不安的神态,話到嘴旁又換成,“有什麼事?”
畢竟王月蘭和陳桂花也是口頭上多有争執,大抵為的全是零碎瑣事,還沒到互相不往來的程度。
她接點陳桂花的活,她姨母巴不得。
“你,”陳桂花欲言又止,她嘴巴張合,到底沒把話說出口,“沒,沒啥事。”
林秀水覺得莫名其妙,“要是尋我補衣裳的,你先把衣裳拿出來瞧瞧,能不能補再說。”
陳桂花一聽這話,像是定了心神,半句不說直往屋裡奔去,又飛奔出來,嘴跟借來要還一樣快。
“你瞧,這種洞你能補不能補?要補得看不出來。”
“你要能補的話,一百文,”陳桂花盯着她神色瞧,又着急忙慌地加價,“三百文,三百五,四百,五百文,你看看,”
林秀水拎起衣服來,是件桃紅色的厚夾衣,她翻找破洞的地方,隻見衣裳後背處有塊燎焦了的洞,兩指寬。
這衣裳好在用的絹布,絹布更好精工織補,要是換成綢緞、真絲,那得用羊毛針這種極細的針才能補。
她手指探進破洞,裡面還夾了層絲綿,也被火燎過了,倒是沒燒過面。
陳桂花急的包髻也散了,全然六神無主。她在香水行裡做活,營生算不上體面,她在裡頭給人修甲、刮臉、揩背、搓澡,早上過去還兼帶燒水、洗衣、抹地,一日賺六十文。
今日她沒睡好,香水行的活又多,叫她加了二十次浴湯,給人烘烤衣裳時,竟犯了迷糊,衣裳挨到爐邊,讓炭火燎燒了個洞。
那娘子叫她要不賠三貫,要不就還件原樣的來,不然拉她報官去。
香水行的行老給她說情,緩一日尋尋辦法。
陳桂花的家底還押在質庫,哪來的三貫銀錢能賠。
問了一路的補衣婦,全說能補,但瞧得很顯眼,繡娘則說繡些花上去,裁縫匠則要原布,将整片後背布料拆下來,裡頭絲綿翻一翻,再裁了原樣的拼回去。
可這布是蘇州來的,桑青鎮沒有這種桃紅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