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跨入門後,迎面而來的血腥氣遠比在外面的時候重,這屋子小得都不需要孫複領路,鐘昭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那人榻前,垂頭便看到了他正敞在外面的傷。
比鐘昭方才渾渾噩噩時想象中的好一些,江望渡此時看上去精神尚可,雙手向後撐在床闆上,上身衣物齊整,下面遮到膝蓋。
他的左小腿腫起了很大一片,上面有一道很新鮮的刀口,血很顯然就是從這裡面流出來的,夾闆和匕首随意散落在旁邊的凳子上。
瞧上去像是被生生打斷,随後又沒有得到很好的醫治,淤血在裡邊越積越多,直至今天,被傷者自己割開放血一樣。
鐘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沉默着走上前,被燭光映照出的影子盡數撒在榻上的青年身上,叫人看不太清傷口如今是什麼樣子。
于是他站在原地停頓片刻,扶着床邊緩緩蹲了下去。
“怎麼是你?”鐘昭和孫複在外面沒鬧出什麼動靜,江望渡還以為隻是後者換完水折回來,在擡眼看到他之後,臉上的表情随之一怔,下意識想将腿收回去。
“來看看江大人。”江望渡現在和剛醒來時的他一樣沒什麼力氣,鐘昭見他要躲,一把按住,從孫複遞來的水桶裡擰出個幹淨的帕子,擦去正在緩慢溢出的鮮血後,輕而快地在他斷骨附近按了兩下,面色不虞地評價,“自讨苦吃。”
先前江望渡的手受了點小傷沒完全愈合時,恨不得一天跑八百趟鐘家醫館,湊到鐘昭眼皮底下喊疼,如今當真骨頭折斷難以行動,反而一個大夫也沒找,處置痕迹粗糙得一看就是外行人弄的。
他聽到這句算不得好聽的話,也并沒有動怒,任由鐘昭冷着臉幫他重新包紮,偶爾碰到痛感過強的地方,額頭的青筋都會鼓起來。
“阿昭不愧是鐘大夫的兒子。”
江望渡的聲音有些抖,身體也伴随着輕顫,卻還是笑笑,“面對這樣的傷勢,都不害怕的嗎?”
鐘昭深谙長痛不如短痛之理,三下五除二将他之前沒流徹底的淤血放盡,又将夾闆固定上去,頭都沒擡一下道:“少時随父行醫,幫忙給從懸崖上面掉下來,骨頭碎了好多根,隻剩一口氣的人包過傷口,比你這個嚴重多了。”
許是聽出鐘昭話裡的漠然,江望渡嗯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騙你的。”他的傷不難料理,隻要好好休息應該不會留下病根,看得出徐文鑰放了很多水,給鎮國公府和東宮都留了些情面。
鐘昭适時地揚起頭,迎着江望渡注視他的目光,緩緩給自己剛剛的話做補充:“我隻接觸過一個從懸崖上摔下來的傷員,他很幸運,中間有樹枝托着,最後落在一條小河裡,還正好有隻匹在河裡嬉戲,馬死了,他沒什麼事。”
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鐘昭死死地盯着江望渡的眼睛,企圖找到一點點他臉色的變化,好像隻要這樣就可以證明些什麼。
然而可惜的是,江望渡面上自始至終都挂着一絲事不關己的淡然,聽到最後可能才終于來了點興趣,身體往前探了探:“然後呢,他活下來了嗎?”
“……”鐘昭沉默半晌,手掌握住江望渡的肩膀讓他靠回去,低聲回答,“他當然活下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剛剛着了什麼魔,竟然覺得江望渡這一系列反常的行為,隻要加上對方也是重生而來的這個前提,就可以解釋得通。
可很快他就明白過來,以他前世親手殺了江望渡的行徑來看,若江望渡内裡真換了個芯子,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就是殺了他。
“不過他後來跟我說,如果可以選的話,他有時候想一想,倒是甯可沒有活下來。”鐘昭将最後一條染了血帕子交到孫複手裡,“你說是不是挺好笑的?”
江望渡輕聲道:“我不覺得。”
江望渡的傷重新包好了,鐘昭從地上起來,江望往裡挪了挪,他便順勢坐在床榻的外側。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們誰都沒說話,鐘昭腦子裡幾乎什麼都沒有,也無法将拿刀穿透他身體的江望渡跟面前的人聯系起來。
這樣一個面色蒼白嘴唇更白,腿上的斷骨和身上各種燒傷印記,都是因為在火場中陪他救人留下的江望渡,怎麼可能是前世那個視平民百姓性命如無物的惡魔。
“你為什麼不覺得?”鐘昭在燭火下側着頭看他,頗來了幾分興趣道,“隻有無能的人才會想着一了百了,人隻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才是什麼都沒有了。我說他這個念頭可笑,難道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江望渡垂着眼,睫毛在臉上打出兩片陰影,慢吞吞道,“但想要逃避是人之常情,有些人隻要活着就已經很苦了,又何必如此苛責。”
鐘昭長久地凝視他,過了一會兒擡眼環顧這間稍顯破敗的房屋,想起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江望渡自從在外面盤下院落,就幾乎很少回鎮國公府的事,問:“江大人口中的活着就很苦,是指誰?”
江望渡明顯沒想到鐘昭會問出這樣一個話題,表情幾經變換,卻遲遲沒有開口。
然後就在鐘昭以為,自己或許能從對方嘴裡聽到點掏心窩子的話時,江望渡忽然笑了笑道:“自然是齊炳坤。”
鐘昭:“……”
他一時險些沒想起來齊炳坤是何許人也,過了片刻之後才驚覺,自己從踏入這間房開始,思緒就一直圍繞着江望渡,以至于差點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你見過齊炳坤了?”鐘昭稍微往後移了移,讓自己跟江望渡之間的距離遠點,整個人看着也正經了些,“他是怎麼說的?”
“不是我,是孫複。”江望渡搖頭,招了招手讓人過來,“我讓他把這個人的名字報給太子殿下,由他派人和孫複一起去傳召,現在齊炳坤已經被保護起來了。”
孫複此時已經把第二桶水也倒掉,看到江望渡的手勢,一邊搓着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邊道:“有些事可真是哪怕身為旁觀者聽一遍,都感覺喘不過氣來,窦大人看上去人模狗樣的,背地裡居然還幹過這麼喪良心的事。”
接下來,孫複聲情并茂地将自己已經說給江望渡一遍的齊炳坤的過往經曆,又跟鐘昭講了一遍。
鐘昭其實早就知道全部,但是為了扮演一個‘隻是在無意中知道這個人,又意外發現他跟窦顔伯有些聯系,遂調查了一番’的角色,隻得耐着性子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