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日,鐘昭跟這一年的榜眼探花正式去翰林院報了到,這兩位的年紀都比他大,職級卻比他低半級,目光對上時皆有些讪讪。
但他們明顯也是豁達之人,沒過多久就釋然地拱了拱手,語氣真誠道:“鐘大人當真年少有為。”
鐘昭維持着謙遜的姿态說了幾聲沒有,又拍了番對面的馬屁,一行三人這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他們此時初來乍到,連上官的臉都沒有認全乎,不可能一上來就立刻擔任要職,無論再聰慧的人都得先熟悉熟悉環境。
而如今不需要花心思在準備科舉上,鐘昭總算騰出了時間,能夠好好思考怎麼把太子弄下去。
他被此處的前輩安排去看國史,一邊翻動書頁一邊思忖,眼下春闱舞弊雖告一段落,該殺的人殺了,該流放的人流放了,但縱火一事至今都沒有下文。
徐文鑰被派去調查别的案子,刑部看似每天都很忙,卻一直沒就此事給皇帝上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就這樣将它拖黃。
鐘昭想到黃榜剛出,就立刻派世子來給他送地契,并且口口聲聲端王府誠意的謝淮,抄錄的手微微一頓,有了個主意。
上輩子吏部尚書邢琮沒能當上主考官,将失職之罪躲了過去,但舞弊案主犯曲青雲被流放,他的家眷也要跟着去偏遠之地。
約莫兩三年前,邢琮的姐姐将女兒嫁給了曲青雲為正妻,如今首當其沖,連尚在襁褓中的一雙兒女也不能留在京中。
對于邢琮這個姐姐刑珠,鐘昭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丈夫年輕時喜歡逛青樓,自己嫖就算了還帶小舅子一起嫖,刑珠一度對他相當厭惡,屢屢拒絕與之同房。
等到他終于老實一些之後,偏偏那方面能力又變得不太行,導緻他們最後連嫡子都沒能生出來。
刑珠年過五十,膝下就這一個親生女兒。她看着被貶為侯爺的曲連城生了一場大病,已經卧床不起,估計活不了幾日,自己的丈夫更是完全指望不上,自然而然便想讓邢琮幫忙活動活動關系。
在她看來,隻要弟弟幫忙說一句話,不說免除女兒的流放之苦,起碼也能在那邊安排幾個接應的人,讓女兒的日子好過一點。
結果邢琮眼看太子沒有要保曲家的意思,嘴上答應得挺好,實則不但沒有真的安排,還暗示負責押送的差役,可以在路上用些手段,防止某天曲青雲夫妻逮住機會返京,拖累自己的名聲。
刑珠給女兒寫了一封家書,忐忑不安地等待回信,最後很長很長的時間過去,等來的卻隻有女兒在邊遠之地的死訊。
她聽着滄州傳回來的消息,抱着女兒出嫁前穿過的衣服淚如雨下,隔天就整理出邢琮圈養妓女的一系列證據,進宮交給了淑妃。
刑珠身有诰命,入宮請安再容易不過,而淑妃姓何,父親是戶部尚書,膝下育有兩兒一女,女兒尚在閨閣中,大一點的兒子叫謝淮,小一點的兒子叫謝停。
大梁禁止官員狎妓,但這種事情一向都很難真正杜絕,漸漸也就變成了君臣間的心照不宣,可一旦詳實的證據被提交上去,皇帝也沒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清楚弟弟在為太子做事,便直接将把柄交給了端王的母家,一時惹得宮内宮外都很震撼。
因着邢琮養在府裡的那些女人,多數也跟自己丈夫有一腿,甚至他們還曾經一起做過一些污人眼睛的事情,刑珠此舉簡直可以說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不過女兒已死,她已經無心去管這樣做,會給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帶來什麼,隻想将所有對這一切冷眼相待的人拖入地獄。
在前世完全事不關己的情況下,邢琮都能冷心冷肺到這種地步,今生他自己便是主考官,很難完全從這次的事件中免責,定然更不會管姐姐的請求。
鐘昭早不是曾經的善男信女,從沒有一刻忘記正是因為曲青雲,自己才在诏獄裡滾了一遍,對幫他跟他媳婦、乃至他連話都講不明白的孩子們沒什麼興趣。
但如果任事态像前世那樣發展,等刑珠崩反咬複至少還要等一年,而由他們出面揭發邢琮,又實在顯得太像一場黨争博弈。
如此這般對比下來,鐘昭還是比較想現在就讓邢琮滾蛋,而且最好是以他們可以隔岸觀火的方式,刑珠是很好用的一枚棋。
——
翰林院申時散衙,鐘昭收拾好東西往外走,準備去端王府提醒一下謝淮,刑珠早年便與丈夫失和,跟弟弟的關系也很一般,眼下她的獨女遠赴滄州,或許可以稍微留心留心這位夫人的事;若她女兒日子不好過,要第一時間告訴她。
不過即将跨出去的那一刻,迎面而來的兩個人打斷了鐘昭翻滾的思緒。他看向門口方向,良久後才微微躬身道:“見過江大人。”
雖然同樣姓江,但如今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前些天剛與他春宵一度的江望渡,而是他那個每次一提就冷笑連連的親哥。
江望川比江望渡大七八歲,如今已經開始蓄胡,比起他弟弟,江望川母親是中原人,雖然也算俊逸,但眉眼遠沒有江望渡深邃精緻,兄弟倆隻有三分相似。
“原來是今年的新科狀元。”江望川顯然對他有印象,常年微蹙在一起的眉毛微微一動,停住腳步誇道,“十七歲便有此成就,在咱們大梁還是同一遭。”
“大人謬贊。”鐘昭原本對江望川沒什麼感覺,他針對以及報複一個人的時候從不牽連對方親友,前世跟這位幾乎沒有交集。
但不知是不是今生跟江望渡打交道太多,一看到這張臉,他就會想到江望渡又厭又憎的眼神,語氣稍顯冷淡:“下官今年十八。”
頓了頓,他又看向對方身邊的齊炳坤,明知故問地添了一句,“不知這位大人是?”
距他重生而來,一整年的時間已經悄然過去。前世隻是被重新授予解元稱号,孤零零死在回家路上的齊炳坤,也在謝英為了膈應謝淮、一番慷慨激昂的陳情下成功引起皇帝同情,破格讓他來做了侍書。
自當年換卷的事情之後,齊炳坤再也沒有翻開過一頁書,人的天賦往往會随着消極對待逐漸消散,若現在再讓他去參加春闱,想考上進士難如登天。
所以即使侍書隻是翰林院最末等的職位,基本等于打雜的,也沒什麼晉升希望,但這已然齊炳坤能走的最好一條路。
“鐘大人真會說笑,難道十八歲的狀元就很常見嗎?”江望川現如今更多時候都在内閣打轉,不過在翰林院也挂着個侍講學士的職位,今天就是專程送人的,“他是永樂三十五年的解元齊炳坤,今後也要在翰林院供職。”
話落,齊炳坤趕緊手忙腳亂地給鐘昭行禮。鐘昭看着他灰白的頭發,沉默着将人扶了起來。
江望川在旁邊十分認真地注視着這幕,忽然話鋒一轉:“怎麼,鐘大人不認識他?”
鐘昭倒向謝淮的事不算秘密,他當然也聽說過,眼下窦顔伯死了,端王一黨應該都很厭惡齊炳坤,恨不得他緊随其後才對。
“有所耳聞,但真論起來,确實是第一次相見。”鐘昭平靜道,“齊大人跟畫上的樣子不怎麼像。”
他說的是刑部調查窦顔伯派去的侍衛時,通過他們的口述,在紙上複原出的屬于齊炳坤的畫像。
彼時齊炳坤已經被謝英送過去,但畢竟過去太多年,那幾個侍衛看着他都想不出此人是誰,萬榮便用刑逼他們描述出了一幅畫。
在随後的拷問中,齊炳坤坐在畫的後面,隔着一張紙跟他們對質,那幾個侍衛承受不住壓力,很快就把先前沒說的事情也招了。
鐘昭為着曲青雲的事去刑部作過證,萬榮這個尚書哪位皇子都不打算幫,對他的态度很尋常,底下人卻懷着各種各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