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的那兩趟雖沒見到齊炳坤本人,但這幅在刑部不算秘密的畫,卻看了好幾遍臨摹之後的。
“原來是這樣。”江望川颔首,從對面的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一絲生人勿進感,也沒有再聊的打算,“那我就先領他進去了。”
“江大人請。”鐘昭最後看了一眼依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眼睛裡總算煥發出了一點光彩的齊炳坤,等他們進到翰林院後,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也随之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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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鐘昭在謝淮面前講完自己該講的,從端王府改道回家,一進門就聽到了秦諒在跟鐘北涯說他跟母親明日搬走的話。
“我們在此叨擾多時,實在不能再住下去了。”面對舅舅的挽留,秦諒的臉上帶着些不善與人争辯的囧意,但顯然他已經下定決心,“眼下小昭已經做了修撰,若還動不動在地上睡的話成何體統?他還這麼小,凍壞了筋骨怎麼辦。”
“這倒不用擔憂。”鐘昭聽罷走了過去,頗為哭笑不得地道,“尋常人家的男兒到我這歲數估計連孩子都滿地跑了,哪裡小?表哥放心,我筋骨強勁得很。”
鐘北涯還惦記着自己明明有機會進門,但現在已然與鐘昭無關的兒媳婦,頓時橫他一眼:“你還說?既然别人十八三年抱倆,你什麼時候也讓我跟你娘抱一下?”
“……”鐘昭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對着鐘蘭招招手,“阿蘭,家裡有茶嗎,給我倒一杯。”
鐘蘭對大人的談論不感興趣,滿腦子隻有即将會面的師父。
這段時間以來謝淮往他們家送了太多東西,雖然幾乎次次聲明不用謝恩,但鐘昭也不能太放肆。
他在授官前專程為了此事去了一趟端王府,跟謝淮進行了接近一炷香的推拉,最後達成一個共識;那宅子在短期内他不會考慮住,鐘蘭的師父由謝時澤幫着找,排場不會很大,這樣雙方都安心。
鐘蘭現在看自己哥哥怎麼看怎麼順眼,哎了一聲就蹦蹦跳跳地跑去倒茶,又蹦蹦跳跳地端過來。
“這臭小子。”鐘北涯看着他的反應,登時罵了一句,又重新看向秦諒,視線在他和他身邊的鐘北琳身上來回轉,深深地歎了口氣,“既然你們要走,我也沒法強留,隻是為什麼這麼急?”
這對母子要搬家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前幾天擺宴的時候,他們還曾拿此事逗過鐘蘭,但當時秦諒絲毫沒有提自己準備何時告辭,包括鐘昭在内的人都以為大家起碼還能湊在一起半個月。
聽到弟弟的話,鐘北琳那張曆來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登時閃過一抹複雜,但她不能講話,看了看秦諒,不知何故又将手放下了。
秦諒沒有解釋的解釋,隻是笑呵呵地道:“舅舅放心吧,京城就這麼大,想見總能見到的。”
鐘北涯即使再舍不得,也頂不住外甥如此堅決的态度,聞言唯有點頭,扭過頭見自己兒子還在慢悠悠喝茶,上前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杯道斥道:“這點粗茶有什麼好品的,趕緊去洗漱睡覺。”
鐘昭在他手挨上來的前一刻就将口裡的茶咽了下去,因此沒有被嗆到,但還是無奈地起身看了一眼秦諒:“你可把我害慘了。”
秦諒沒說什麼,隻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擠出一個略帶歉疚的笑,跟人一道往卧房方向行進。
走出老遠後,鐘昭聽見剛踏出門去的鐘北涯說道:“貢院那個腿整個燒爛了的考生還是沒救過來,他娘眼睛都快要哭瞎了……真是造孽,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
過了好一會兒,姚冉的聲音有些含糊:“大梁衙門的官爺沒有吃素的,既然現在還沒把兇手抓出來,應該是天意吧,畢竟那地方起火也正常。好了,你就别想了。”
後面随着咯吱一聲落下,姚冉和鐘北涯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再沒有聲音能傳過來。
鐘昭聞言默了片刻。
錦衣衛連引火之物都從項大項二的屍體上搜出來了,若查清真相照實宣判,謝英即刻就應該被拉到午門問斬,都拖不到明年。
隻不過他心裡也清楚,很多時候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是個笑話,用來騙百姓的話罷了。
短時間内改變不了的事情,再怎麼想也是無用的。鐘昭長出一口氣去洗了把臉,随即便準備休息。
照他們往常上塌睡覺和打地鋪的情況來算,今天應該是鐘昭睡榻。但他一力表示對方既然馬上就走了,今夜理當由秦諒在床上。
然而就在鐘昭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聽秦諒恨恨地罵道:“狗屁天意。”
聞言,他一下子睜開雙眼,所有睡意都不見了,随即擡頭看向上面的秦諒:“你說什麼呢?”
面對幾個月前剛救了自己的弟弟,秦諒沒有任何瞞着的意思,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和小江大人找到我的時候,我身前有一個老人,你還有印象吧。”
“當然記得。”雖然那人最後沒能活下來,但秦諒确實已經盡全力去保護他,否則他根本無法保持屍身完好。鐘昭很快便意識到對方接下來說的話或許很重要,捧了根蠟燭過來,示意他壓低聲音:“這個人有哪裡特殊嗎?”
秦諒沉着臉:“沒什麼特殊的,不過就是年輕時走投無路做過扒手,每次都沒被發現,但每次到最後都昧不過良心,悄悄将錢送回去,五六十歲了終于考上舉人,還想要再拼一把,結果倒了血黴死在算計中的老頭而已。”
鐘昭聽得出他的怨憤之意,安靜片刻等他情緒平複,輕聲問:“這跟你剛剛的話有什麼關系?”
“他暈過去以前,告訴我他最後一次偷人家東西,就是在火場裡。”秦諒道,“他原想趁亂發一筆不義之财,結果不但乖乖把錢還了回去,還救了個小孩。”
那天貢院煙塵四起,他本來已經很多年不做這等順手牽羊的事,見此一幕忽然覺得手癢,便趁亂從離自己最近的人衣兜裡拿了個東西,想着看看是什麼就送回去。
秦諒說到這裡,聲音帶上幾分澀意:“結果你猜怎麼着?那是半塊沒用完的打火石。”
鐘昭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對吧?”秦諒不清楚鐘昭早就知道來龍去脈,還以為對方不相信自己的話,“他告訴我,他的手剛搭上去,那漢子就警覺地轉過了頭,可當時周圍的人太多了,煙也飄起來,根本分不清是誰拿了他的東西。他害怕到極點,随便找了個方向亂跑一氣,正好撞見迷路的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救的那個老人見過縱火之人?”鐘昭沉思後一瞬往前靠去,“然後呢,那半塊火石最後是怎麼處理的?”
他俨然明白問題了的嚴重性,表情極其嚴肅,但秦諒卻似忽然注意到什麼奇異的東西,不但沒有回答問題,臉色都跟着變了。
“你幹什麼?”此事非同小可,稍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和江望渡牽扯出來,鐘昭的語氣難得帶上幾分急迫,催促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他最後把火石還回去了嗎,還是藏在自己身……”
“小昭。”秦諒打斷他的話,不可思議地下榻去扯鐘昭的上衣,直到将對方的背部整個收入眼中,才滿眼驚詫地補上後半句,“你沒回家那天到底去做什麼了?”
鐘昭愣了一下,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看去,隻見自己後背靠近頸子的位置上,不算密集地分布着一片顔色已經暗淡的抓痕。
而那一看就是指甲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