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昭聽他停了下來,便擡頭去看對方的臉。江望渡的表情幾經變換,最後像是終于想到了一個合适的形容詞一樣,非常緩慢地叙述:“從一個很高的山坡上推了下來。我命大,僥幸沒死。”
“就算你命大,那也得有人救你才行。”鐘昭前世十七歲被推下懸崖,即使無比幸運地沒在下落過程中受危及性命的重傷,若沒有謝停恰好遇見,恐怕也活不下來。他推己及人,想到江望渡當時那麼小,即使山坡也很危險,問,“最後你是怎麼回的鎮國公府?”
江望渡聽罷低笑:“我沒回去。我在底下躺了近半天,鎮國公府無一人來尋我。不對,我娘和孫複應該是想的,但卻出不來。我最後被太子帶回去,在宮裡養了半月。”
“太子?”聽到将他找回去的人是謝英,鐘昭有那麼一瞬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大人,你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騙你的理由。”話到此處,江望渡的神情也變得有些無可奈何,輕聲說道,“無論你信與不信,太子以前确實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對我很好,可惜人心易變,我也沒有能力改變。”
若說今生江望渡沒怎麼作惡,尚有被放過的理由,謝英火燒貢院,所犯殺孽甚至比前世還重。
鐘昭完全無法對着這樣的人,感歎權力當真是一把不見血的刀,能将一個人打磨得面目全非,他的觀點就是謝英必須早點死。
看着垂下頭露出半截脖頸的江望渡,他幾乎是有些刻薄地在想,對方講這些是不是在替謝英辯解,順便替自己選擇一個徹頭徹尾的爛人當主君的事情找補。
不過鑒于先前剛說錯過一句話,被江望渡拿住,鐘昭喉結滾了滾,沒把這份惡意表達出來。
“你别誤會,我不是想跟你說太子也有苦衷,他罪無可恕。”許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江望渡複又搖搖頭,“隻是我有時候想想,真感覺自己是個掃把星。”
聽到這三個字傳入耳中,鐘昭詫異地挑了挑眉,語氣也一下子重了不少:“你說什麼?”
“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大約人生病的時候都會更放肆,江望渡半垂着眼,帶着幾分自嘲,平時不會說的話全都開始往外冒,“我總是這樣,幼時想讓母親過得好,卻害死了能幫她的丫鬟;長大後想阻止那場火災,也沒能……”
“行了。”鐘昭還是第一次知道江望渡竟會有這種想法,聽到這裡開口打斷道,“端王忽然開始調查沈觀,是因為我對他說有人要行舞弊之事,他順藤摸瓜找上去,這才引來太子的注意。若按江大人的說法,我比你更該死。”
鐘昭不認為貢院走水的事全怪自己和江望渡,舞弊一案有很多細節跟前世不同,當時他料不到謝英會發現謝淮調查的計劃,更沒想到謝英膽子如此大,居然敢拿那麼多考生的命開玩笑。而江望渡都沒重生,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那甚至不是注定在史書上沒有姓名的普通百姓,而是成百上千名取得了功名的舉人,距離成為進士、報效國家隻有一步之遙。
如果隻顧自責,無異于把謝英的罪扛到自己肩上,那他們在火場受的傷、诏獄受的苦又算什麼。
要知道這兩件事雖然現在看來,對他們的生活貌似沒有多大影響,可當時他們也不确定自己能活着,腦袋都别在褲腰帶上,一不留神就會跟那些考生一樣化為灰燼。
鐘昭在此事上想得很明白,一個人想怪自己,無論怎樣都能找到角度。好比上輩子江望渡來搶摘星草,如果他沒提前将一株草投入藥爐,他在江望渡面前也可以讨價還價,他家人或許就不會出事。
可這件事真的能這麼假設嗎?
真正做了惡事的人高枕無憂,因此差點死掉的人卻要時刻自責,天下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想到這裡,他上身前傾逼近江望渡,用眼神細細地描摹着對方的輪廓,頓了頓道:“江望川不是個東西,擔不起兄長的責任;江明更加不配為人父;但若這話是我說的,恐怕我爹或我師父的巴掌下一刻就會抽到我面上。”
“鐘大人比我還小好幾歲,卻想代替父兄教訓我?”江望渡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微微一眯,擡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鐘昭的臉,“小子,你倒是很敢想。”
“我沒這個意思。”鐘昭一把攥住他的手,嘴上雖這麼說,心中卻不以為然,因為若算上前世歲月,比對方大五歲的人就是他,而不是江望渡,“我隻是想說,殺那個丫鬟的人是你嫡母,害貢院走水的人是太子,别忘記這一點。”
十八歲當上修撰的鐘昭身型已經完全長開,面容趨于成熟,眉眼深沉,一字一句雖不說斬釘截鐵,但也帶着無論何時都能堅定走下去的魄力:“當然,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覺得對不起那丫鬟也是應該的,怎麼補償怎麼愧疚都不為過;待貢院的事徹底有交代,我和你一起在那些考生墳前祭掃,把為官攢下的錢給他們的家人,祈求若有來生替他們承受萬千災禍,這也無可厚非。”
“不過在那之前,更該下地獄的是你草菅人命的嫡母,親口下令放火的太子。”說到這裡,鐘昭冷笑着放開江望渡的手,“我不敢說我的看法一定對,但除非我們現在立刻自盡,否則事情既已發生,就隻能在它的陰影裡活着。”
在這個過程當中,掙紮和迷茫都是正常的,鐘昭最崩潰的時候也曾想過,如果他當時就跟着家人一塊死了,是不是便不會有那麼多輾轉反側,噩夢過後想把自己心挖出來的痛,但是最後,他還是非常慶幸老天給了他報仇的機會。
鐘昭從未跟别人說過這些話,此等剖心之言本也不該出現在他與江望渡的對話之間,但說都說了,他也沒什麼後悔的。
冷靜下來之後,他擡手碰碰對方的額頭:“你退燒了,我也該走了。等孫複回來,讓他煎藥給你喝。你這次的病不會有大礙,我再在這裡待下去,遲早把甯王招來。”
話落,鐘昭起身準備往外走,誰知江望渡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胸膛微微上下起伏,眼睛裡迸發出了一種炙熱到有些扭曲的光芒。
“鐘昭。”江望渡沒有帶着笑意叫鐘大人,也沒有刻意放低音量喊他阿昭,而是用一種很認真、甚至帶着幾分嚴肅的口吻道,“我說真的,若最後我輸了,來殺我的人是你,能不能在榻上?”
“……”他們現在這種關系,言語上産生多劇烈的沖突,到最後都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收場。鐘昭大概懂對方現在是什麼心情,但這話說得實在放浪形骸。他定定地盯了江望渡片刻,最後低聲斥道,“江大人,你能不能正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