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怔了怔。
心裡飛速閃過的想法是,「早就醒過了。」
但這個“事實”……眼下,反而不便告訴父親。
畢竟那時的辛墨,雖然“醒了”卻根本沒“清醒”,和昏睡中說夢話的病人沒區别。
更何況,辛墨那些可稱瘋癫的言行舉止……哪怕隻多一個人知道,哪怕那人是他敬愛的父親,裴晟都覺得脖頸發寒。
他于是兩手交疊拍了拍手背,又緩緩抖動着手指,向同一個方向劃去。
他意思是,應該不會太久,但那人究竟何時醒來,隻能等。
裴申望了望辛墨比起昨日已經略顯紅潤的臉,點點頭:“如此……也隻能等了。”
他邊說,邊将目光從辛墨臉上移回到兒子臉上,關切地道:“晟兒,你辛苦了。”
裴晟笑着搖頭。
自從被父親接到草廬,開始有機會研讀醫書,裴晟不是沒想過治病救人,雖然主要是為了……救他自己。
為了,有朝一日,在落雪的寒夜,他不會再是那個,隻能被迫聽着陌生人評價“不吉利”,而抱着滾燙的身子等死的,孤兒。
為了,若再一次推開家門,看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親人,他不會再,隻能是一個……束手無策的,旁觀者。
至少,他不想再讓祖母的悲劇,發生在裴申身上。
至于“治好自己”的念想……
時日久了,他已經不再那麼執着。
“醫不自醫”,他多少也明白。
可他畢竟是讀了醫書,學了認藥、制藥,也開過一些方子給草廬的學生們和父親。
若來日,能真的成為一個郎中,或許……也能擁有一塊屬于他自己的,“招牌”?
而父親,不久前才剛為他解了惑——要想樹招牌,最重要的,是人心。
如今,得了這樣一個機會,徹夜守着他親自醫治的病患,還用了從未試過的法子給昏迷的人喂藥……對他而言,倒并不覺得十分辛苦,反而有些自豪。
如果辛墨醒來後能恢複如初,他倒也不枉來這一趟,受這許多“委屈”了。
裴申拉着他挪到了床邊,一邊望着辛墨安穩的睡顔,一邊欣喜地歎道:“知白似乎……确是比昨夜看起來,好多了。”
畢竟,辛墨蒼白的面色都紅潤了不少,眉頭也不再緊皺了。
臉上,甚至還浮現着一絲淡淡的……喜悅?
裴申自然不可能知曉,這裡先前都發生過什麼。隻是對兒子的醫術愈發有了信心,也對他徹夜照顧辛墨的行為大感欣慰。
裴晟的耳尖紅了紅,沒有回應父親的話。
他隻是靜靜地順着父親的目光也去看那人,看見清晨的曦光淡淡地鋪在那人臉上,映得那人整張臉,都比夜裡那時候,更顯得清晰而立體。
“别丢下我。”
辛墨那句詭異的哀求,忽然再次回蕩在裴晟耳邊。他就像,還能感覺到那滴,落在他耳畔的清淚。
“晟兒,今日……等到知白醒了,你有什麼打算?”
裴申倏地小聲詢問。
裴晟微微甩了甩頭,想甩掉那些不合時宜的绮想,而後轉頭去看父親,眼裡寫滿了顯而易見的迷惘。
打算?
等那人醒了,自然是留下藥方和藥材,讓方縣令安排人好好照看他,然後……和父親回草廬去?
再不濟,多留一天,等辛墨的情況徹底好轉?
還能……有什麼打算?
父親為何會這麼問?
裴申神秘地笑了笑:“為父的意思是……大浮山廟會的案子,你就不好奇?”
裴晟的黑眸閃了閃。
他一邊點頭一邊望着父親含笑的眼光,想從中确認更多他想要找到的肯定。
裴申果然點頭:“沒錯。為父想幫方大人,查一查這樁案子。你若有興趣,不妨……一道留下?”
……查案。
父親說起這兩個字,神色尋常得就如同在說“吃飯”,“睡覺”,完全看不出絲毫的忐忑或擔憂。
裴晟忽而想起昨日,與方縣令說起案情時,父親遊刃有餘的模樣,心中不免再次燃起對父親的崇拜和欽敬。
眼前的這位老者……就在兩年以前,還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位先生”,光華耀眼,遐迩聞名,如同遠在天邊的星辰。
如今,卻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是他的父親,是他的老師,是他貧瘠的人生路上,不敢肖想,卻意外擁有了的,光。
他想留住這光,他想守護這光,比任何時候——比從未擁有過光的時候,更害怕失去。
人,對從未擁有過的東西,是不大會有執念的吧。
即便會有滿滿的渴求與不甘。
在沒有成為“裴晟”以前,“阿占”最想要的、最耿耿于懷的,是一床新的棉被。
而除那以外的,他哪怕親眼見過的,旁人家的,母慈子孝、天倫之樂、溫飽富足……他全都沒有,妄想過。
偶爾,酸澀難當的時候,恨意泛濫的時候,他會安慰自己,他會說服自己——那不是他,一個天煞孤星的命裡,配有的東西。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