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
一旦擁有過,那就,不同了。
哪怕隻是指尖微微觸碰到了那麼一丁點兒,裴晟知道,他就再也無法任由這樣的暖意,從他的生命裡消失。
他會攥緊它,不惜一切。
他想追随這光,一直走,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
因此,父親曾走過的路,曾看過的天下,曾讀過的書,曾想過的問題,曾查過的案子,他恨不得全都走一遍,看一遍,讀一遍,問一遍,查一遍……他心摹手追,兩年來,從不敢、不曾、不肯懈怠。
如今,有懸案就在眼前,而父親就像是那已然歸鞘的寶刀,忽然又想再現鋒芒,竟主動提出要幫縣令查案。
裴晟不可能錯過這個親臨其境的機會。
他重重點頭,還伸出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裴申露出了然而賞識的笑意:“好!所謂上陣父子兵,老夫年邁啦,就多仰仗仰仗我的晟兒了。”
裴晟也笑,笑得眼角都有些酸澀。
他怎會聽不出父親語中的慈愛和鼓勵?這位曾名震四方的前大理寺卿,卻在與他的相處中,無時無刻不表現出極大的信任和尊重。
就好像……
就好像,他真的是他的兒子似的。
“唔……咳咳……水……”
床上躺着的人忽然有了反應。
辛墨的口齒還不算清楚,但聽在裴晟的耳裡已經十分明了。
他看了一眼欣喜湊近辛墨的父親,很快便默默地走去桌前,給辛墨倒水。
“知白?知白?”
裴晟走回來時,裴申果然又在試圖喚醒辛墨。
而這一次,老人家沒有等來更多的沉默,和失望。
……辛墨醒了。
“……老……老師?”
裴晟手裡端着茶盞,心裡其實是緊張的。他不确定,辛墨這一次,會不會又是昨夜那種“醒來”,會不會張口……又說出什麼駭人的胡話。
但幸好,辛墨似乎是認出了裴申,口中呢喃着的,也是他一貫喚着的,“老師”。
“哎、哎!”裴申的面色立刻柔軟了許多,再也不似辛墨剛來淮安時那樣,滿是冷漠或淡然,反而非常積極地應着:“是我,是我!知白,你覺得怎麼樣?可有哪裡不适?”
辛墨約莫是被老師這樣的熱情驚到了,他下意識想坐起身,可很快就輕呼了出來:“嘶——”
「很痛吧?
……當然痛了。」
裴晟冷冷地想。
這人昨夜亂扯亂動,不得已逼着他,将那傷口處包裹得很緊。
一整夜過去,即便是辛墨自小習武,身子骨足夠硬朗,畢竟是那麼長的傷口,又出了不少血,恢複知覺後,也該感到疼了。
金瘡藥的藥效,也該過了。
裴晟就這樣亂亂地想着,眸光有些渙散地飄在辛墨身上,一點也沒動手幫辛墨起身。
反倒是裴申,他急着輕按住了辛墨的肩頭,柔聲安撫道:“别急,你中了毒,身上又有傷,還是先躺着吧。”
“毒……”
辛墨的臉色再次難看起來,但,雖然是相似的皺眉,比起昨夜的半死不活,他此刻畢竟是個清醒的活人了。
裴晟見他仍然倔強地将頭靠着床沿,不顧裴申的勸阻,反而借着裴申的攙扶,硬是将整個人往上坐了一些,腰背處倒是還好好地貼在薄褥上,這才不情不願地上前了半步,将手裡的茶盞遞近了一些。
巧的是,辛墨正好擡了一下頭,裴晟端着的茶盞,就剛好出現在了他的唇邊。
裴申見狀,連忙替兒子出聲:“來,知白,先喝點水,潤一潤喉。”
辛墨的目光,卻直直地鎖在了裴晟臉上。
裴晟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他至今還是無法确定,辛墨這個人,到底是清醒了沒?
雖說他認出了父親,也稍微坐起了身,可他昨夜……睜眼盯着自己、口中喊着“小白”的樣子還曆曆在目,裴晟實在是信不過。
他真的很怕,這人再忽然說出什麼奇怪的話、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讓他當着父親的面,無地自容。
畢竟,盡管涉世未深,裴晟卻深深知道,像辛墨這樣的人……
像他們那樣的大官,即便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也不可能會……真需要付出什麼很大的代價。
但,像自己這樣的,平頭百姓,卻常常是連訴苦、伸冤,都入地無門的。
他雖然問心無愧,卻莫名地一想起辛墨那毫無章法的舉動,就感到一陣陣心虛燥熱。
就在裴晟覺得,心頭的慌亂,已經快要讓他端着茶盞的手都開始顫抖的時候——
辛墨忽然垂下了眼簾,就着他的手,将唇邊緩緩貼上了茶盞的口沿,小口地喝起了水。
看着那雙已經有些恢複色澤但仍然幹燥的唇,漸漸被茶盞裡的水沒過而滋潤着,裴晟猛然覺得……
他也有點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