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鳴飛帶着方成回來的時候,鐘小伍剛剛把從浮光寺帶回來的早飯,擺到雅間裡的桌子上。
他身旁,還站着一臉笑意的陸淮生。
方成看見辛墨醒了,臉上頓時出現了兩天來,頭一個由内而外的喜笑顔開的神情。他看起來又激動又緊張,進門的時候差點左腳絆了右腳摔到自己,但那陡然的踉跄絲毫沒有影響方大人的急切,他還是極力穩住了下盤,健步如飛地沖到了床邊。
剛想開口,又似想起什麼似的忍住了。先規矩行了個禮,臉上擠出一個親切到讓人咋舌的笑容,才讨好地問:“辛大人,您醒了?下官來遲了,還請辛大人恕罪!您……現下感覺如何?倘有任何需要,還請盡管吩咐!”
……
跟在方成後面的,還有薛鳴飛,和另一名身着衙役服制的人。
床前陸續被他們的身影擋住,裴晟再也看不清辛墨的臉,隻聽見了他略顯虛弱的回應:“我好多了。謝方大人惦記。”
他的嗓音有些暗啞,與平日裡的清透低沉并不相同。
“哎呀,哪裡哪裡……!辛大人說笑了……”
……
在方成進來寒暄之前,裴晟已經看着一屋子各自忙活的人,有好一會兒了。
小伍在熱情地給他推薦浮光寺的米粥,盛了一碗硬是遞到他手裡,說這粥,是寺裡的小師傅一早起來,用寺裡特制的很大的陶釜熬的,香得很。
裴晟自打先前給辛墨喂完水,就一直站在桌子附近,他明面上的意思是不想打擾父親和辛墨叙話,實際上,他一靠近辛墨,總是會發生各種意外,不管是突如其來的口幹舌燥——還是胡思亂想。
他想了想,決定索性站遠點,圖個清靜。
沒想到,清靜不了片刻,小伍他們就帶着神女回來了。
鐘小伍自昨日起就變得特别佩服裴晟,出發去浮光寺的一路上,已經和陸淮生說個沒完,又說要給裴公子多帶點好吃的,又說要給裴公子帶幾件幹淨的衣裳。直到二人帶着神女回來,他還一直在和神女竊竊私語,口中滿是對裴晟的誇贊。
陸淮生也沒太給他留面子,見到裴晟,就把小伍對他的仰慕之情一股腦兒全說了。
裴晟本人在聽的時候,倒是沒怎麼往心裡去。他隻覺得,有鐘小伍在的地方,就免不了讓人感覺熱鬧。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在小伍和淮生圍着他說東說西的時候,床那邊,似乎時不時就會傳來一股陰寒的氣息,讓他莫名感到冷飕飕的。
明明窗戶也沒在床邊。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眼前的倆人挪開了,小伍給他遞粥,就差沒喂給他喝了。淮生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還幫着小伍一起給他介紹配粥的小菜,其中有一道山裡現挖來做的拌春筍,據說連虛邬大法師吃了都贊不絕口,淮生一定要讓裴晟嘗嘗。
裴晟頃刻間便被他們按在了桌前,讓他安心吃飯。
其實,在他們倆帶着神女剛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們帶了早飯,裴晟立刻就想讓父親先吃。
奈何裴申無論如何也不肯先吃,加之神女又非常貼心地主動去給辛墨煎藥了。裴申便找了個由頭,說是想再陪辛知白說說話,讓裴晟趕緊吃好了早飯,再去給辛墨換藥。
這才有了眼下,讓裴晟哭笑不得的場景。
小伍和淮生一左一右地立在他身旁,就跟浮光寺的早飯吹捧使者似的,一個勁地給他介紹,又不斷催促他,“快試試吧”,“嘗嘗這個”。
而那位神女,已經在衆人七嘴八舌的談笑中出去了。
裴晟喝了一口米粥,果然入口清甜。一吃便知,的确是熬了許久的。粘稠的口感彌漫在他整個口腔,溫熱的米湯滋潤了清早還有些幹燥的喉舌。
咽下這第一口清潤香甜的滋味,裴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碗裡。
浮光寺的香火一直很旺,百姓無論貧富,都很願意供奉,銀錢更是不在話下。
難怪寺裡能有這麼白淨飽滿的稻米。
世道雖好,種糧食卻還得看天。現如今,大部分普通的百姓家裡,能吃上一些帶粗糠的糙米,已經算得上豐裕了。
糙米用來煮粥則不好下咽,滋味也一般。因而,即便是在淮安縣這樣的沿江小城,大部分人家,早飯還是愛吃幹糧,再配上一碗新磨的熱騰騰的豆漿。
裴晟自己是喜歡做飯的。
尤其是住到了草廬之後。
以他這些年的成長經曆,其實吃什麼都可以。最餓最慘的時候,若是沒碰上榮嬸來送吃的,為了把家裡僅剩的食物給祖母吃,他連泔水也吃過。
對他而言,“難以下咽”這件事,不太成立。
但,他還是不得不驚詫于,浮光寺的夥食,竟然這麼好。
小伍一見他喝了粥之後連連點頭,趕緊機靈地湊上來:“怎麼樣公子?我沒騙你吧?這浮光寺的米粥,也太好喝了!不瞞你說,我從小到大,今日,這還是頭一遭喝到這麼香的米粥呢!我一口氣就喝了三碗,要不是——”
鐘小伍就是這樣的性子,他一旦打開了話匣子,簡直比揚子江的江水還要更滔滔不絕。
陸淮生忍不住笑着攔住他:“好了小伍,你就讓公子好好吃飯吧。他都辛勞一夜了。”
小伍還有個好處,便是特别聽勸,尤其是對他心裡服氣的人。他一聽淮生這話,連忙嘿嘿一笑就撓起了頭,羞赧地對裴晟緻歉:“啊,對,對。公子,抱歉啊。”
裴晟微微一笑,對他輕輕搖頭,示意無妨。
他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但在草廬待了這兩年,他倒也早就适應了在嘈雜中吃飯。
尤其是,适應了像小伍這樣的,無論何時,總愛說個不停的人。
真有朝氣啊……
就像那些春日裡剛剛複蘇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