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聽錯吧?
辛墨剛才、剛才是叫了他?
他?
交手?
一個不懂武功的啞巴?
“晟兒……?你也和刺客……交過手?!”裴申表現出的震驚一點都不亞于兒子,他被辛墨的話吓得不輕,轉過頭就滿臉關切地盯住兒子的臉。
很快,方成他們一衆縣衙之人的視線,就也看向了他。
裴晟被這突如其來的矚目驚得連連咳嗽:“咳、咳咳咳、咳……”
他雖然不能講話,咳嗽的聲音還是由喉頭處猛烈地傳了出來,急得裴申連忙伸手去撫他的背,幫他順氣。
“别急,别急,你緩一緩,慢慢說,為父能看懂。”裴申一邊在身側低聲鼓勵他,一邊持續地輕撫兒子那震個不停的肩背。
“說”?
說什麼?
怎麼說?
裴晟苦着一張臉,一邊拼命地想咳盡髒腑裡的濁氣,一邊,不知所措地盯着父親慈祥的面容。
他不知道辛墨為何突然将話題引到他身上,他更不理解,辛墨說的,“你也和刺客交過手”是什麼意思,他和刺客?分明隻有,“差點被刺殺”的交集!
辛墨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知道的……
所以,他是故意的?
故意想讓自己這個啞巴,當衆難堪?
裴晟隻感到自己的思緒再度淩亂如麻。
他原先以為自己不過是好奇,好奇這些刺客的身份、來意,和他們刺殺自己的原因。
如今,聽了幾輪他們當官的之間的對話,他才恍然大悟,他隻是好奇,好奇所謂的“官為民役”,也好奇,父親究竟會如何幫助方大人,探破此案。
可那些推演,那些抽絲剝繭的猜測,那些為接近真相而一步步揭開的可能性……那些,都不是裴晟擅長的。
不,何止不擅長,他頭一次對自己感到了深深的厭惡。
「我隻是個……野種。」
他自小聽過無數遍的嘲諷,從未像此刻這樣,深深刺傷他的心。
他從不懼怕那兩個字,并非因為他勇敢,也并非因為他固執,隻不過……是因為他選擇相信,即便是父母死了,祖母也死了,祖母不喜歡他,沒人喜歡他——
他的命,也不由旁的任何人,說了算。
可是,辛墨來了。
或者,該尊稱他一聲,辛大人嗎?
那個,帶着一身貴氣,一身書卷氣,一身遠大抱負,也帶着一身謙潤的天之驕子……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和父親生活的,那座破舊的草廬門口。
自從那人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
裴晟知道。
原來,他一直都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更敏感脆弱一些。
原來……
那些日複一日,早就浸潤透了他整個人,早就烙印在他身體裡和骨血裡的自卑,從未真正消散。
哪怕,他已經竭盡全力地去對抗它了。
他終于想通了,自己為什麼會對辛墨有那麼大的敵意,為什麼屢次想要和他較勁,為什麼要故意嗤笑他說的“為國為民”,為什麼……即便被他救了,也不肯真的對他心懷感激。
在這座花車上,在朝堂與鄉野詭異交錯在一起的雅間裡,被那人再一次喚住自己,裴晟終于想通了。
他,隻不過是……怕了。
從前,他怕被人叫野種。
後來,他怕被裴申抛棄。
現在,他怕……被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看穿他的無措。
歸根結底,他害怕的,宛如夢魇般無法逃脫的,從來沒有變過——他,怕被人看不起。
尤其,是當着裴申的面。
裴晟比誰都清楚,這個快六旬的老人,是整個淮安縣,最包容、最和善、最懂得授人以漁的智者。
也正因為父親是這樣的人,他才更想要證明,作為他的“兒子”,自己,是值得被裴三收養的。
他值得,擁有一個家,值得擁有……這樣的父親。
他……
不是,不再是,沒人要的可憐蟲。
可是裴三注定不是普通的老人,他去過足以俯瞰天下的高位,他做過百姓愛戴的大官,他還……教過,像辛墨那樣的學生。
裴晟每每想到,辛墨自年少起,就得了父親的賞識,甚至還成為了父親在官場的依靠,到如今依然被父親另眼相待,他的心裡,就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苦澀。
咳嗽總算止住了。
裴晟迎着父親如炬的目光,用力扯出一個笑容。他先是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直了直脊背,伸出雙手,盡量穩住内心的畏怯,開始比劃起來。
辛墨,不管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既然你已經将話問出來了,我便配合你這一回吧。
「天之驕子……呵。」
與裴晟面上的平和溫順不同,他的心裡,是誰也無法窺探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