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終了。
楊靈靈不禁納罕,這才過了半日光景,這位天心寺首座,昔日顧府坐上賓,何苦轉眼便成了如今這階下囚?
隻聽堂上一聲中氣十足的叫喊:“來人呐!給本官上刑!”
随之,一隻令簽擲地有聲,被縣太爺狠狠摔在那法師身前。
然而那法師眼皮也未擡,倒是把一旁跪着的嬌俏小娘子吓得一個激靈。
楊靈靈一愣,才俊法師和嬌俏娘子,這搭配,“楊靈靈”的風月話本裡都寫爛了。
公堂之上,眼見那和尚油鹽不進、威吓無用,縣太爺被氣得吹胡子瞪眼。
堂中寂靜,隻見一人長身玉立,腰間配刀,慢悠悠地踱到縣太爺身側,對他俯身耳語了幾句。
可惜那聲音太小,楊靈靈聽不真切。
她身子往後挪了挪,撅起屁股,腦袋正欲往那瓦口處湊,卻忘了自己脖子上正挂着菜籃子。
一個晃蕩,籃子的一顆大蒜就這樣骨碌碌地從那瓦口掉了下去。
哎我去——
她想伸手去抓,然而她一手捏着瓦片,一手提溜着醬油瓶,哪隻手都不得閑。
心道不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那瓦片蓋回去,三十六計走為上。
楊靈靈從房頂躍下,從縣衙左側繞到正門,見正門外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
一個門子見了她,連忙招呼道:“喲,這不是楊姑娘嗎?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楊靈靈客套地一笑,正欲回話,便見裡頭不緊不慢地走出兩個人來。
一人溫婉蕙質如幽蘭,一人清冷玉立似修竹。
前頭一個喚作沈南南,字裕如;後頭那個名冷然,字硯冰,而楊靈靈愛叫她冷冰冰,皆是楊靈靈的閨中好友。
大昭興女學開女科,文舉武舉皆可應試官。
沈南南過了文舉鄉試,得了個秀才的功名在身,近年來也并未繼續應試,隻在縣衙謀了個書吏的職位,兼任縣太爺的貼身幕僚,故而衙署衆人都喚她“沈師爺”。
冷硯冰參加的則是武舉鄉試,在衙門任快班領役,乃是城中快班三個領役中唯一的女領役,是以都稱她一聲“冷捕頭”。
這兩人應該就是顧府一案的主要辦案人員了。
“靈靈。”沈南南遠遠便瞧見楊靈靈,出聲喚她。
待人走近,楊靈靈早已做好了社交準備,谄媚一笑:“兩位官娘子好,裡頭事兒都忙完了?”
“暫時告一段落。”冷硯冰腳步不停,示意幾人邊走邊說,“此次這案件有些棘手,縣太爺的好友城東顧員外昨日在家中暴斃,他家柳姨娘當晚又和天心寺首座被捉.奸.在.床,那姨娘承認自己毒殺了顧員外,但那法師又拒不認罪,隻怕還得從長計議。”
楊靈靈捕捉到關鍵信息,雙眼一亮,跟在兩人身邊,連忙問:“可我剛明明看見,堂上那小娘子一副丫鬟裝扮,竟然是個姨娘?”
沈南南瞧着楊靈靈的模樣,也不回話,揶揄道:“話說你白日裡不補覺,怎麼有空來衙門閑逛啦?”将一頭大蒜放回楊靈靈的籃子裡,“下次小心點,若不是硯冰眼疾手快,你這頭蒜早就摔得粉碎了。”
好似見楊靈靈這般在房頂上偷窺已是家常便飯。
楊靈靈“嘿嘿”笑了兩聲,看到大蒜,這才想起今日來衙門的原因,連忙道,“對了,咱們快些回去吧,阿娘讓我來叫你們回家吃飯呢!”
*
午時,各家各戶炊煙袅袅。
城西紫金坊的一戶小院兒中,一位身形圓潤的婦人正在廚房忙碌着,豆大的汗珠至額間滾落。
婦人便是楊靈靈的娘親,易雲姝。
易雲姝為人熱心腸,街坊四鄰同楊靈靈這般大的,都喚她一聲“姝姨”。
因其夫早逝,娘家又在城外,易雲姝靠着西市一間不大不小的香粉鋪子,以及街坊四鄰尤其是隔壁沈家夫婦的幫襯,将楊靈靈平安健康地拉扯大,送她上了書塾,又盼着她能夠找份穩定的生計。
眼看楊靈靈今年就要十九歲,不再上書塾後,便開始通過一些門路倒騰起寫寫畫畫的營生。
雖能掙得一些錢,但在易雲姝看來,這樣的營生實在算不上正經。
哪有未出閣的小姑娘整日裡編寫那些東西。
每每街坊問起楊靈靈為何幾日不出門,易雲姝都隻能尴尬一笑,說她家靈照整日在家中用功,準備今年的秋闱。
“靈照”是楊靈靈的學名。
易雲姝聽說,隔壁沈家家主沈懷舟原在軍中任職。沈懷舟辭官回鄉後,在城中開了個武館,與發妻謝紉秋恩愛非常,并育有一對龍鳳胎。
易雲姝看着沈家兄妹長大,她倒是從未曾想過楊靈靈能如沈南南的哥哥沈北那般,成為渝州城古往今來第一個文舉武舉雙解元,進士及第後,先在兵部任職,後又入了大将軍黎淵的麾下,現為西南軍中正三品參将。
那畢竟是祖墳冒青煙才能遇上的大好事。
更何況沈北遠在天邊,而沈南南卻近在眼前。
沈南南隻比楊靈靈小一歲,個頭卻比楊靈靈高些,行事也更加成熟穩重,看上去倒更像是姐姐。
楊靈靈倒也不在意,一口一個“南南姐”叫得沈南南頗為受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沈南南的照顧。
易雲姝隻盼着楊靈靈能像沈南南那樣聽話懂事,考個女秀才,也在衙門謀個書吏的差事,衣食無缺,如此她便放心了。
可楊靈靈雖會寫幾個字、畫幾幅畫,卻不是讀書應試的料。
書塾裡的陳先生多次好言相勸,委婉地表示,讓易雲姝為孩子另謀出路。
可她偏不信這個邪,逼着楊靈靈生生考了幾回,然而見她屢試不中,便也再不提應試之事。
後來她見沈南南結識了同僚冷然,想着楊靈靈在寺廟學了幾手拳腳功夫,文舉不成,不若也去應個武舉。
然而當她看到冷然時常值夜,又要帶隊巡查城中治安、抓捕兇犯,尤其是當她親眼看見冷然在西市上,三下五除二地制服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時,她又覺得,自己女兒那瘦小的身闆和一身上不了台面的三腳貓功夫,多半是不中用的。
這些年易雲姝的身子大不如前,香粉鋪子也隻開午後半日,沈家娘子勸她,如今孩子也大了,生計上也算是有了着落,不如趁自己身體還算康健,關了鋪子,随他們夫婦二人一起,四處遊山玩水,路上還能做個伴。
可易雲姝實在對楊靈靈放心不下,不想楊靈靈如她那般,或是早早嫁人,或是起早貪黑操持賤業。
今日晨起,易雲姝便去朝市上殺了雞,又買了好些瓜果蔬菜,快及晌午,将食材處理完畢,才發現家中的大蒜、醬油沒剩多少了。
去楊靈靈房中一看,快日上三竿了,這懶骨頭竟還沒起呢。
氣得易雲姝将楊靈靈從床上提溜起來,吩咐她拿上籃子和油壺,快些去西市上買些大蒜,又去海氏油醬鋪打一壺三抽醬油,順道再去衙署一趟,叫上沈南南和冷然姑娘一同回家吃飯。
*
楊靈靈三人還未到門口,遠遠便聞到肉香味兒。
進得院兒來,午時的灼熱天光透過院中的葡萄藤架,灑下一地斑駁的櫻草色。隻見易雲姝腰間系着圍裙,正将手中碩大的陶瓷碗放到藤架下的一方石桌上。
回家路上,楊靈靈早已做好心理建設,又在心中把“楊靈靈”的人設和角色關系理了一遍,幾乎是爛熟于心。
“阿娘!”楊靈靈熟練地谄媚一笑,跑過去賣力地捧場,“這也太香了吧!”
瞧見那油亮鮮嫩的雞肉和粑糯的芋頭在碗中堆疊,楊靈靈的确是有些餓了,擡手就往那雞肉伸去。
婦人眼疾手快,打掉了楊靈靈的小髒爪子,嗔道:“你這孩子,洗手!”
楊靈靈“哦”了一聲,拉着一旁的沈南南和冷硯冰往廚房裡走:“走走走,南南姐,冰冰姐,咱們洗手去。”
進了廚房,三人一齊走向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