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聞其聲而不見其人,但那音色卻令她格外熟悉。
楊靈靈撸貓的動作頓住。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卻聽雲空道:“有幾位香客因山中遇雨,想要借寺中廂房暫住一晚,不知可否……”
“就将南邊的廂房收拾出來給幾位施主歇腳便是。”
雲空似乎看上去有些為難:“可是那幾位香客——”
說話間,裡屋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應門之人快速地回道:“你先将幾位施主安頓下來,晚些時候我再去拜見。”
說罷房門便關上了。
腳步聲急促,由近到遠,不一會兒又聽到裡屋的咳嗽聲漸漸變緩變輕。
看起來好忙。
她原本還想打個招呼,寒暄兩句的。
雲空歎了口氣,繼而轉頭,微笑着對楊靈靈道:“施主這邊請吧,我先帶幾位去廂房。”
她本就疲憊不堪,便也沒多說什麼,隻點頭道:“有勞雲空小師父。”
雲空将沈南南四個女子安置在一間廂房内,裡頭靠窗底下,是能睡下六人的大通鋪,又将那位公子安置在隔壁。
因雲空還有晚課,便說齋堂内留有齋飯,請她們自行前去用飯即可,之後便匆匆離開了。
一路疲憊,待雲空離開後,楊靈靈徑直往躺上一躺:“幾位,我先睡為敬。”
沈南南早已是骨頭散架,也躺到楊靈靈身邊:“等我,夢裡見”
“不吃點東西再睡嗎?對胃不好呢。”林冬青将身上的包裹放在通鋪前的四方桌上,擔心地勸道。
沈南南聽了,撐起半個身子想要坐起來:“啊?那我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楊靈靈卻早已閉上眼,隻有微弱的意識殘存:“那我……不等你了……”
*
隻因昨夜睡得早,楊靈靈天還未亮便醒了。
腦袋暈暈乎乎,胸口也是悶悶的,不知道是因昨日過度勞累還是聞了太久的檀香。
楊靈靈坐起身來,想找個地方透透風。光線昏暗,隻能瞧見同伴幾人似乎都還睡着,她不便打擾,隻蹑手蹑腳地下了床。
時辰尚早,整個寺中幾乎空無一人,能清晰地聽見林間清脆的鳥鳴。
走出院門,隻随着自己的心意漫無目的地閑逛。
她回想起屬于楊靈靈的那些記憶。
年幼時,她因父親重病,便被家裡人送到寺中為父祈福。在寺中修行……不,嚴格意義上說是她在寺中橫行的日子裡,她幾乎走遍了這院中乃至山門外的每一個角落。
鬥轉星移,轉眼九年過去,眼前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看上去竟然與當年并無二緻。
她腦袋混沌,不禁開始疑惑,此時的自己,到底是十八歲的楊靈靈,還是莫約十歲的炳靈?
“炳靈”——這個法名還是住持圓澤法師給她取的呢。
起初不覺,如今看來圓澤法師這個名字取得,實在是很有巴結她那曾經的富商阿爹的意味。
不知不覺間,她已走到了那棵屹立于寺院東側的百年銀杏樹下。那銀杏樹參天而立,據說是天心寺創立時,由首任住持親手種下的。
正值盛夏,銀杏樹葉還都還綠着。
她擡頭望去,看見金色的天光破開雲層灑下凡塵,又透過層層疊疊的銀杏葉,為一樹的翠色染上淡淡的暖意,讓樹葉的脈絡變得清晰可見。
好像理應如此那般,楊靈靈縱身躍起,三兩下便爬上了那棵古樹,找了根粗壯的枝丫,穩穩地坐了上去。
她忽然想起,這個位置好像就是楊靈靈小時候最愛坐的地方。
以前的“楊靈靈”也總是早早就起床,爬到樹上遠遠地望向山腳。隻因這兒是整座寺廟的最高處,若是她的阿爹阿娘來了,立即便能看見。
如此這般,從銀杏葉還是嫩綠色的時候一直等到葉子變黃,再到全部掉光,枝丫又覆上厚厚的雪,負責照看她的小沙彌便不讓她再爬到樹上,苦口婆心地勸她什麼天冷易受寒,什麼樹上有積雪易摔倒。
她倒也還算聽話,冬天就再也沒上過樹。
時過境遷,如今藏身于這片綠意之中,俯瞰整座寺院,于高處聽松濤鳥鳴,一邊共情着年幼時的酸澀,一邊感受着此時的别有意趣。
銀杏樹左側不遠處便是方丈室、寮房,右側則是鐘樓。
漸漸地,有幾個僧人從各自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又匆忙地趕往另一處。
這寺裡的和尚,平時都是這個時辰才起床的嗎?
朝陽緩緩從山中溢出,扶光如水墨般暈開,染紅四圍的雲彩,令整個世界籠罩在一層溫暖的薄霧之中。
仿佛那柔和的天光是神女的柔荑,楊靈靈眯着眼,感受她輕柔的愛撫,而神思早已不知飄往何處遊蕩。
忽然間,一陣空靈的鐘聲傳來。
有些厭煩此時的甯靜被人破壞,她睜開看,不悅地瞥向那聲音的來處。
鐘樓那邊,那人一襲玉色僧袍,也覺察到了楊靈靈的視線。他轉過頭來,視線交彙在一處。
不知是未曾想到那古樹上竟然還坐了一個人,抑或是什麼其他,那人握住鐘杵的手滞住,隔了半晌也不再有動作。
“啪。”
宛如日光下絢爛的泡泡随風飄到高處,終是逃不開破裂的命運。
這才看清那人的樣貌。
她在心底慢輕聲地“哦”了一聲。
是他啊。
剛睡醒,一切都是慢吞吞地。
腦袋空空,腹中也空空。
她已經想不起任何寒暄的話了,記憶似乎還停留在寺中修行的日子,張嘴便是:
“晦明,有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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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寺廟中負責接待外來賓客的職事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