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大寒,積雪皚皚。
官道上一隊北遷的人馬,飐風戴雪,徐徐前行。
馬是瘦馬,車是舊車,連炭盆都沒有。跟車随行的腳夫也跛着,上了年歲,身上的破夾襖開了口子,爆出一團灰棉絮,如枯樹生芽一般。
京官北谪,并不光彩。
但這隊人馬無論怎麼看,也太過破落了。
車中,陳斂正小憩。到今年末他不過而立年紀,一副臉孔還顯得極年輕。從正三品的禮部侍郎,谪至雍地的知府,褪去一身煊赫朱紫,僅一襲素袍,罩一件白狐裘,衣冠似雪。
毛茸團領攏着張清瘦文人臉。
光影明滅撲朔,一痕黛眉,斜入青鬓,而鳳目低垂,正阖眼小憩。車猛一斜,他醒過來,微睜開眼,兩瞳波光流轉,若一雙琉璃,回轉間帶着一抹拒人千裡之外的冷豔。
民間早有轶聞,說去年元宵賞梅時,皇戚提及皇後傾城玉容,皇爺卻未接腔,隻是轉而誇贊禮部一堂官“瓊姿瑤質,鵝黃綠蕊,雪裡白梅”。
誇的正是這數年裡皇帝眼前的大紅人。
禮部侍郎陳斂。
話音落定,不少在場官員眼神暧昧互觸,旋即紛紛谄媚賦詩,無病呻吟。
當年陳斂此人天榜蟾宮折桂,入朝為官,皇帝竟連進士入朝例行的三年外放曆練都省了,隻叫他留在京中,從工部的主事又連升數級,調去禮部,後列館閣儲相名單之内,留在皇帝身邊。如此偏袒暧昧。
好在陳斂本人是有些政績傍身的,京畿一道鬧了幾回凍災饑荒,都是他親去地方督促政務,在地方官口中風評頗佳。每逢京察考核,除卻皇帝偏愛他一些,倒也點滴不漏,無從指摘。加之陳斂的老師是當朝首輔,如此背景,人們至多不過私下裡就着下酒菜淺評短論而已,這些年裡明面上還是都敬他畏他。
隻是當時在場諸人都沒想到,今冬陳斂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事,惹得龍顔大怒,被皇帝外放到偏遠的雍地去。
無诏不得回。
天恩撤盡。
帝王恩威不測,也合該如此。
十指颀長,但陳斂雙手所攏的手爐早冷透了,沒半點餘溫。
手爐上的套子極精緻,玄色紗縠,主人手指動作間,内裡忽而翻出一抹暗金顔色來,在這簡樸的車内如此刺目。
是禦賜之物。
皇帝給過他的東西确實太多了。除卻二人那層不為人知的關系,他們起碼還是君臣。若逐一清理、撇淨,反倒顯得自己有着格外不同尋常的在意。
好歹是從前朝内三品大員,盡管遭貶,按說也不至于如此落魄。館驿明顯是故意刁難克扣了他的車馬随從。幾番推脫搪塞,給了他最舊的車,最老的馬。
是存心限制他的腳程。
臨近黃昏了,到州城卻還有五十裡路。可這樣的人馬裝配,哪能走得到?
漫天鵝翎,滿目霜白。朔風時急,如刀,淩遲着這駕本就殘破的舊車。
再晚半個時辰,城門就要落鑰。若非都司裡帶兵的将領,任何人都再也不準出入了。他将不得不在這荒郊野嶺度過一夜。如此暴雪……
有人要他的命。
這一線意識使他蓦地清醒過來。也是同時,馬車驟然刹停。他再度睜開眼睛,已經滿目清明。
外頭腳夫在風雪中扯着嗓子喊道:
“陳大人,車輪子陷進雪裡頭啦!”
陳斂警惕地停頓了片刻,才将手爐放在座位上,起身推開車門檢查情況。
“陳大人,您甭下來呀!您實在瘦得很啊,往裡頭一坐,這車輕得跟沒人似的!兄弟三個都還拉得動!”
啪——
馬鞭聲裂空響起。
“走啊!你這畜生!!”
然而車前那匹老黃馬卻是紋絲不動。
陳斂擡眼細細看去。
木轅被厚厚一層雪裹得結結實實,轉軸裡塞滿了冰碴,那馬拉不動,天寒地凍的想必馬兒早凍得渾身僵硬麻木,鞭子抽地再響亮,恐怕也沒了知覺,感覺不到疼。
“罷了,将車卸下來,我走馬進城。”
陳斂站在風雪中任由冷風倒灌,吹鼓衣袍,寒意穿透身體。他隻是沉靜、平和地朝他們道。
“這……”
幾人猶豫。
老馬脾性倔強,不好駕馭。腳夫們望着這名京裡來的、有些羸弱的文官,見他生得貌美,像個花瓶,不知道他騎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