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是個當官的,别等下半路墜馬,再摔出什麼事情來,那他們幾個都要跟着平白遭牽連。
陳斂瞭望天色,比方才又暗了幾分。
城門就要閉鎖了。
修眉蹙起,冰姿玉容中浮出憂色。
“快。”陳斂催促。
幾人七手八腳一通忙活,将缰辔解開,牽着老黃馬繞出來:“大人,風雪又急了不少,您快些進城吧!後頭的行李咱們替您慢慢兒送進去!”
陳斂的行荷不多,馬車後僅跟了個牛車,便悉數裝下——俱是些書卷罷了。
陳斂不遲疑,果決翻身上馬。衣袍在風雪裡翻飛,似一羽展翅的蒼鶴。
沒有鞍,但他引缰的動作十分流暢,馭術格外娴熟。幾名腳夫看得目瞪口呆。老黃馬對這位主人似乎适應的不錯,配合地奔跑起來,踢起白塵。風雪迷眼,等幾名腳夫回過神來,那遭貶的美貌京官兒早沒了人影,徒留地上馬兒行過的蹄子印,淺淺的,如一隻隻銀杯。
朔風割面,陳斂感到痛。很快倒也痛得麻木。
他從前騎術很差。
十年前,是皇帝親自教他。
那個新年,周邊屬夷例行來朝貢。萬國衣冠拜冕旒,皇帝興緻大好。景山新雪初停,皇帝帶他策馬出遊。
禦駕親臨,景山一早就去了許多禁軍校尉,儀仗羅傘,百裡鋪陳。山道上随處可見金幡龍纛,旓旗如龍遊空,戟兵十步一列,甲胄明亮如電。
禦馬巨蹄飒沓,皇帝帶他在山道上疾馳,牽住他的手,他們十指交疊,又握着馬缰。龍衮與他的官服交纏翻飛,在風中獵獵鼓動。馳至高崖盡頭,俯瞰京師皇城,那個九五之尊的男人許他一生一世。
君無戲言。
但陳斂明白,那是帝王不可能兌現的諾言。
因此後來皇帝冊皇後,陳斂并不感到意外,不過是覺得高懸于頭頂的那把劍終于落下來。
十年糾纏。
皇帝還是選擇結束。
縱然早有準備,但心口免不了隐隐作痛。他與皇帝終究還是要因為朝務,日日相對,佯作淡然。于是這隐痛漸也有了實症,皇帝傳了兩回太醫來為他看診,都說不上是什麼緣由。開了兩副藥,不見好。
陳卿,你心思靈巧,一直都能明白朕的。
不會怪朕吧?
皇帝背對着他,語調淡淡,好似隻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天子一線身影高挑如斯,肩背寬闊如舊。天下君父,萬乘之尊。一句話,即可翻雲覆雨,定奪生死。皇帝的選擇無疑是很正确的。
陳斂上疏陳情,希望皇帝将自己降出京師。起碼不用再強顔歡笑,吊着精神與對方以君臣之姿日日相見,卻遭皇帝嚴詞駁斥。可事情過後,皇帝又溫聲問他要不要去南京散散心?江南山水好,養人。南直隸的堂部也有好缺。
他還未來得及同意,皇帝卻又改了主意,質問他當初入朝時聲稱會竭力“解君之憂”,君子一言,應是驷馬難追的。
可如今怎麼囿于情愛,連大義都忘了?
陳斂答不上來。
一向果決的皇帝在這件事上也顯出幾分難得一見的搖擺。
在陳斂抱恙府中不見皇帝的第三個月,龍威終于還是降臨。
兩道聖旨從内閣流出,一道是冊立皇後的聖旨,另一道,遷谪的聖旨,同日也降到了他的府中。
由一個臉生的小太監來宣讀。
将他貶出京去,皇帝甚至都沒有動用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太監來傳旨。
帝王的喜怒從來不明,陳斂這十年來隻能從微小的事情上暗暗揣摩。現如今他終于有些疲倦了。
他跪謝君恩。
冊立中宮皇後的同一天,陳斂乘車出京。
他失勢了,皇帝一腳将他踹到十萬八千裡外的雍州去做地方官。明眼人從皇帝的态度中都看得出來,陳斂這輩子,應是回不來了。
官場嘛,人人都曉得明哲保身,這個大喜的日子攀附巴結皇後家還來不及,沒人想觸黴頭。因此陳斂走時來送行的不過寥寥,動靜很小。
他走的那一日,京城也落了初雪。
愈往西北的官道,雪愈發大了。紛紛揚揚,如玉龍殘鱗,似素缟新裂。
疾風回旋,寒風倒灌,将陳斂的衣擺吹的獵獵鼓動。逆風跑馬,很是艱難……但他半點沒有回頭之意,亦從未再向東南遙望過天阙。
這本就是他和劉钰之間注定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