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未停,天光卻早已晦暗到辨物不清。
被凍得遲緩的漏尺終于顫顫巍巍,又浮起一個刻度。
酉時三刻了。
“關城門——”
谯樓上,士兵大喊。那聲音傳不多遠,就被嗚咽的風雪聲淹沒。
嘎吱嘎吱——
十餘士兵一起喊着口号,轉動巨大的軸辘,鐵索絞纏聲沉悶滞重,令人不适。
岷州城是雍地最為繁華的樞紐之城,各司衙門也都在這裡。藩國之主,雍王的府邸,也在這裡。
因此城關禁令重重,對出入也盤查得極為嚴格,謹防關外候騎或細作混進來。
闆橋從護城河上一點點擡高,逐漸遠離接壤的土地,緩緩收起。
正在這時,風雪中倏然冒出一道騎影來!
“什麼人!”
瞭望樓處,落下一聲冷斥。鐵索闆橋依然在無情收起。
“慢——!”
一道人聲,清冽如一柄雪亮的劍,蓦地破開暝色與風雪。
士兵們紛紛往下張望。
方才那一騎已經飛馳到了護城河前。馬不是良駿,有疲态,但來者騎術頗佳,隻計算着距離,将近河岸了,騎者驟然扯缰,高呼口令,那馬幾乎是本能一般,騰蹄飛躍,一舉躍上正在收起的吊橋!蹄鐵或許久未修過,馬兒落地時蹄子并不穩,險些跌了,被騎者穩住。
盡管他飛騎渡過護城河,但高聳的城樓下,城門依然緊閉,如惡狼沉睡時安然閉着的眼睛。
那青年皓白的身影如同映出一汪并不存在的月色,在晦暗的門樓前,人馬停駐在那一小片霜華之中。
馬原地盤旋。
“今日城門已經關閉!若非都司掌兵将領,無雍王殿下金令,不得入城!”
“速速回去!爾罪不究!”
衆人俯瞰,才看清那青年身披一襲雪亮油潤的白狐裘,端坐馬背上,如戴滿身月華從蟾宮桂殿谪臨一般,有神仙姿貌。
雍地風物粗犷,這樣标緻的人物屬實罕見,一時好奇,門樓上顯得極靜。
青年仰起臉,有着與風雪相同的冷漠神色,朝上自報家門道:
“岷州府,新任知府,陳斂,字承雅。勞請通報雍王,開城門。”
哼,區區一個小知府,自己拖沓來遲不說,沒有半點慚愧也就罷了,還敢來叫門!
守将顯出不悅,正要打發他回去附近的館驿休息,又猛地想起今日雪大,距離最近的館驿有百餘裡路,可是,沒有雍王的金令,即便皇爺來了他也要斟酌着行事。
“這……”
隻聽底下又道:
“還有五名腳夫,正在雪道上蹒跚前行。這麼大的風雪,再不開門,派快馬去接……五條人命,礙了雍王殿下的清明,誰來擔?”
雍藩之主,是先帝的第四個兒子。
一度,朝中也有風聞說先帝當年動了易儲之心,不過衡妃奉佛多年,深明大義,縱然兒子頗受九五寵愛,她也無意讓兒子蹚這渾水。借着西北大亂,讓兒子領兵到雍地就藩,美其名曰是“為君分憂”,實際上手中有重兵在握,說話便多了不少底氣。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雍王年少征戰,治下嚴明。短短兩年,雍地動亂皆平,百姓安樂。但潼關乃是兵家必争之地,關外仍有威脅,雍王不怠惰操兵,親布軍防。
雍境之内,這年輕的藩王劉璟,翻手雲,覆手雨,無疑是一尊不折不扣的煞神。
衆人你望我我望你,正要派人快馬去報雍王定奪,卻聽到仿佛有從天際傳來的馬蹄聲,飒沓輕捷,在風雪中愈發清晰。
玄衣騎者在城内街巷中飛馳如狼奔,右手引缰,左手高舉一枚符令。緊跟着,一聲中氣十足的傳令聲如一道金光,照徹混沌:
“雍王府金令到——”
“開城門!”
嘎吱嘎吱——
那緊閉的城門沉重無比,在金令到來後,以緩慢而威嚴的姿态,為陳斂重新打開。
而陳斂也終于從那門縫罅隙中望見城内街市上星星點點的金紅燈火。雪很大,紅紙燈籠都在門楣前的風雪中飄搖着,顯出詭谲光影,映襯着夜市上稀稀落落的行人的笑臉,與城郭外的蕭索極度違和,猶如鬼市。
一個多月,風雪兼程,陳斂終于抵達了自己北谪赴任的目的地:
岷州城。
*
陳斂要了一間淨室。
一路疾馳,他發髻颠簸得有些松散,要整儀容,收拾打理。
今夜,一場接風宴,他是不能不去的。
對鏡拆冠。
他拔去簪,摘去冠。三千青絲,如瀑散落,愈發襯得五官冷豔。
他生在遼東,母親是父親私養的一位外室,女真人。因此他五官有不同于尋常漢人的脫塵昳麗,若是女子,自然美豔動人。可他不是。
加之,他性子淡漠,更使這五官如一柄雕飾了繁紋的寶劍,有足以刺傷旁人的冷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