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雨初歇。
屋外仍是風飛雪霰,黃泉碧落一片茫茫霜白。
錦袍少年提着燈籠的身影穿過重重雪幕,繞過雍王府的曲檻回廊,最終映在窗棂上。光影微動,榻上的劉璟敏銳地眯起眼睛,半支起身子,望一眼門口稍作确認,低聲道:
“進來吧。”
餘棠應聲推門。屋中一縷蘇合香從門縫散出。
六歲,餘棠就被衡妃收入宮裡,給皇四子劉璟伴讀。十多年了,餘棠深谙主子脾性。這個時候主子并不想他來打擾。
除非要事。
餘棠一身金彩麒麟袍在昏燈下暗暗流光,身為王邸掌事,他不得不來禀報:
“四爺,姚順平來了。”
劉璟行四,封雍王後,舊時宮人都以‘四爺’相稱。
餘棠察言觀色,謹慎地道:
“不知怎麼回事,他查到了陳大人在四爺這裡。”
姚順平是皇帝禦前大太監王宸的徒弟。兩年前,劉璟就藩的時候此人以“鎮守太監”之職,調至雍藩,與他前後腳抵達岷州城。奉皇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聽到是皇帝的人找上門,劉璟想了須臾,利落地起身,穿衣蹬靴。
“人在西花廳等着。”餘棠幫他整理衣袖,“一副盤問的架勢,奴婢不敢頂撞他。”
劉璟眉心小蹙,旋即哼笑了聲:
“來就來嘛。”
劉璟開門轉身,腳步利落轉入遊廊之下。他來到花廳時姚順平正在賞看他高桌上新插的紅梅,彎着腰,低着頭,頗為用力地嗅了嗅梅骨朵。
蓦地一陣陰風襲來,姚順平和随侍的兩個小宦官緊跟着聞見一陣蘇合香的味道,便直起身子擡了頭。
見他到了,姚順平三十出頭,寡淡無須的一張太監臉上頓時展露出鮮花兒似的笑容:
“四爺金安。”
姚順平是禦前的人,對劉璟隻是深深一躬。身後兩個小宦官也行禮。
“免禮吧。”劉璟往堂上主位大馬金刀一坐,眼神吩咐餘棠看茶,“這麼晚,什麼貴幹啊。”
姚順平颔首:“府衙丢了個人,聽說是讓四爺撿着了。”
劉璟瞥他一眼,像是才想起了什麼事,恍然地道:
“哦,你說陳斂啊。”
“幾個兵丁在鳳凰樓裡找到他。見他吃酒吃得爛醉,怕身份洩出去有傷風化,隻好帶到了小王的府中。”
姚順平笑意更深:
“金彌勒,玉觀音,神光照拂,四爺可太及時啦。”
在宮裡當過幾年差使,姚順平和皇帝身邊的所有太監一樣,皮笑肉不笑的能耐練得爐火純青。
“他人在哪裡呀?”姚順平試探地又問。
看樣子,是想親自見一面,确認情況。
餘棠很及時地帶着幾個仆人來上茶了。
姚順平接過來了,但無心吃茶,隻是小心地将茶盞放在桌上。
劉璟接過餘棠端來的茶盞,碗蓋刮過,微有聲音,忽然發問:
“陳斂剛來那日險些沒入城。館驿是你們打的招呼?”
“呃……”
姚順平涼森森地笑了,不置可否。
劉璟将茶盞往檀木桌上一放。
一聲脆響。
“大哥隻是将人送來吃點苦頭。你們不操心,若是把人給弄死了,拿什麼跟大哥交差?”
這時窗外一羽黑鴉撲棱着翅膀飛掠風雪而過,窗棂上閃過它驚慌失措的影子。
姚順平立刻解釋:“四爺這是哪裡話?”
“咱們算着時辰呢。他若進不了城,下邊的奴婢們自然會來請殿下的金令,開城門,出城去接的。”
姚順平滿臉委屈:
“皇上雖然在氣頭上,但咱家掂量着,等皇上氣兒一消,遲早是要讓他回去的。底下人也個個都不敢松懈呢。”
劉璟耳朵在聽,目光卻沒給他分毫:
“叫他回去?”
“我怎麼記得有個叫楊逡的年輕進士,和他氣質有幾分相似就被你們擄了去,你們要楊逡在王宸的私宅裡更衣,穿的那一套衣裳,正是陳斂當年的舊衣?”
“怎麼,是讓他做那個打扮去面聖?”
“這個嘛……”
姚順平一時語塞。
劉璟不笑時,五官有着與皇帝類似的沉郁。風雪叩窗,庭前松林投下龍蛇之影,使其面目有着更為冷峻的輪廓,尤其此刻。
姚順平一時不敢直視,隻好垂下頭。
劉璟繼續道:“結果楊逡性子烈,以為是太監要逼他幹什麼壞事,死不願意,連仕途也不要了。你們又把他踢到小王這窮山惡水之地,到縣裡去當個芝麻小官。”
姚順平更委屈:“皇上琢磨的事兒,做奴婢的哪敢揣摩。”
“你們幹的,不就是揣摩聖意的活兒?”雍王唇畔揚起譏諷的弧度,“怎麼,是想給大哥尋個新鮮的口味?”
姚順平沉默了一小會兒,才無奈道:“聖命在上,咱家也奉旨行事。”
劉璟瞟了他一眼,不接話。
姚順平繼續解釋:
“皇上是當局者迷。這麼些年了,因為朋黨名單、楊相出閣的事兒,二位鬧了些不愉快。皇上嘴上冷情,又想着找個人寬慰聖心,實際上,哪能做得到呢。”
姚順平整理着剛才來時由于尋不到人,緊張得攥到發皺的袖口:
“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劉璟聽着大哥和陳斂那衆人心照不宣的風流事,不作表示,隻臉上神色微妙。
姚順平:“聖旨已經下來了,本來是讓四爺您回京過年,皇上要和您叙叙兄弟情。”
兩千裡路,風雪歸京。隻為叙叙兄弟情?
劉璟哦了一聲:“承蒙皇上惦記,小王受寵若驚。”
姚順平自然也觀察着雍王的臉色。意味不明地微小停頓後,才又道:
“也讓雍州地方官都去面聖。”
“諸位的辛苦,皇上都知道。”
姚順平壓低了聲音,但口氣近乎命令:
“陳府台自然也要一起來。”
“不過眼下都臘月中了,回去過年是肯定來不及的。皇上體恤,也不想諸位風雪跋涉。等二月開春了再啟程吧。”
姚順平說話時,劉璟正把玩着桌上一隻雞缸杯,杯底的朱砂描畫着倆交疊的小人兒,俨然是幅春宮圖。這是上回姚順平送他的。
雖然姚順平在這裡做鎮守太監,奉旨監視着他,但顯然也是兩邊都不想得罪,私下有意在讨好他的。
沉思少頃,劉璟手中的動作一停,發出略疑惑的字音:
“哦?”
“往常,不是兩年一回京嗎?”
語畢,劉璟的目光再度回落于指間的物件兒上,“去年,雍州的地方官才入京面聖過,今年又要去述職?”
姚順平颔首,隔了一會兒才轉移話題道:
“四爺正好也見見衡太妃,盡一盡孝道。她老人家也總念着您呢。”
雍王一時不語。
姚順平陪笑,仍沒忘記今夜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