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如何,我隻是……”
“我隻是想你知道……你愛的人是我。”
溫暖的燭影中,劉璟的聲音放得很低,小心又克制,可這句話又好像是從心底叫喊出來的。
從前他想過,有朝一日他戳破這個秘密時應當感到尤為輕快,他再不必将自己僞裝成另一個人……但此刻不知為何,他莫名感到一種泰山壓頂的沉重。
隐忍、蟄伏。太多年裡,劉璟都在明月投下的霜華所不及的晦暗裡。
他在無底的深淵裡偷窺着大哥抱玉擁月,但大哥并不知道他早就将那一輪明月私藏。每每他與大哥擦身而過的一瞬,他都在暗自勾唇,悄悄竊喜。
他猶如一隻聰慧的小狼,脈脈無言地觀察着身前的人,觀察對方五官中所有細微的變化。
就這樣凝望了片刻,劉璟的臉上漸漸浮出了一點微笑——
他讀出了對方冷漠目光下藏着的情緒,好似湖冰下的一道暗湧。
他試探地将手覆在對方骨節泛白手背上。
受驚過後,那隻手瑩潤而微涼,卻還是莫名灼了劉璟一下,他心頭仿佛都要被燙傷。
在這試探地觸摸下,陳斂攥着繡被的那隻手,一點點松開了。
他愈發放肆,最終将人重新抱在懷裡,胡亂地低低呢喃着一些纏綿的過往,隻期盼對方能想起那些親昵的點點滴滴。聲音越來越小,陳斂本就病着,最終還是在他懷中睡着或者昏過去了。
劉璟沒有熄去床頭的小壺燈。
這一晚的燈影,是黯淡溫柔的橘紅。
……
*
陳斂服過安神的湯藥,于劉璟的呢喃中昏昏沉沉阖上眼睛,意識漸漸模糊。似夢非醒間,他聽到一隻小獸叫聲。
夢回之間,他和劉钰正在為已經被下诏獄的督察禦史的結局有小小争執。他認為罪官不至死,但劉钰執意将其秋後處決,殺一儆百,避免後患。
劉钰正讀一本奏疏,面色和淡依舊,漫不經心地道:
“當年,他在皇考那裡兩次提起隋炀廢嫡立幼一事。”
“朕都還記得。”劉钰微微笑了,如寒湖被微風拂皺,泛起一點膚淺的漣漪。
陳斂不寒而栗。
縱然前督察禦史臨風倒戈得很及時,但時隔多年,依然難逃劉钰清算。
在劉钰登位後的數年裡,皇權日益鞏固,陳斂也漸漸窺得年輕的皇帝那光風霁月的儀止背後,不為人知的陰狠刻毒。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劉钰察覺到了他的隐憂與恐懼,但劉钰很享受這種掌控的感覺。安撫一般,拍了拍他的手背:
“卿除外。”
太監王宸這時提着一隻空空的金籠走進來,步履生風:
“皇上,上回和您說過的,雍地‘雪狲’,奴婢找來了。”
王宸臉上的媚笑還未褪去,皇帝已顯出罕見的興緻,站起身像要去查看,對陳斂道:
“狡獸易逃,隻能囚在金籠之中。”
到了傍晚陳斂才聽宮人說起,那隻雪狲是皇帝要拿來做條圍脖的,次日便會有工匠入宮,殺獸剝皮。
那晚陳斂翻覆着,完全睡不着。他時不時會回憶起前督察禦史,不管如何說,引導言官風聞奏事,拔除皇黨異己……這些年那人為皇帝做了很多事。
劉钰也能毫不手軟因着陳年舊事,把他殺了。陳斂幾番求情,皇帝還是說他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
那自己知道的豈非更多?
他會不會也有那一天?陳斂暗自後怕。
臨出宮,他沒讓宮人相送,拐去了配殿。提燈一照,金籠栅欄明亮流輝,小獸的毛發在燈影中靜靜流淌着油潤的金色波光,便是死前,也是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因此對他的到來毫無敵意,濕漉漉的鼻子還在嗅着他的味道——這一切,隻為了剝下一張完整的獸皮。
他無法想象明日匠人入宮會如何“殺獸剝皮”。
一念恻隐,他沒忍住,将那條雪狲從金籠裡放出,而殿中卻猛地燈燭大亮,劉钰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
“卿手上沾的血也并不少。怎麼此刻又起了婦人之仁?”
一個月之後,劉钰将那條雪狲圍脖送給了他。
毛發蓬松柔軟,日影下泛出水波般的粼粼光澤,一如生時。
劉钰說此物先贈他,回頭還有一份大禮。
從那時起他開始頻頻夢魇,睡夢中總有小獸痛苦尖利的嘶吼,劃破沉沉夜色,他驚懼地坐起來,冷汗早浸透了寝衣。
他扶額驚喘了須臾,才滿臉黯然地重新躺下。這夜他是一個人在府中睡的。
與他這樣疑神疑鬼不同,劉钰總能睡得安穩,但他聽宮人說這是由于劉钰睡前要服用安神湯藥,其實皇上有心悸的舊疾,已十多年,隻是不讓聲張。大人知道就好。宮婢反複叮囑,生怕他主動問起,惹得龍顔不悅。
……
舊事紛擾,他以為雪花般的錯亂記憶不斷壓來,會惹得完全睡不着。
但這一夜他在劉璟的懷中,意外好眠。
劉璟環擁他還是舊時的姿勢,夜更深了,一種安心感如湖上浮冰,破開缭繞的煙霭靜靜漂浮而出。
夢回依稀,他喚了一聲“夫君”,暗夜裡對方身影一頓,片刻後才回頭。冷月瞬華從那人的臉上一晃而過,他也在此刻看清——
那是十年前,還年少的雍王劉璟的舊影。
*
酉時雪霁,灰蒙蒙的天色下有甲士疾步穿行的身影,暴雪凍災一事請見雍王殿下。
餘棠認出來者,趕緊通禀。
劉璟推被子起來時動作很輕,生怕将人擾醒。
滿面凝肅披衣出去,校尉禀報,前幾日雪勢甚大,凍災不說,山谷處還容易引發雪崩,百姓家哪有好馬,無從逃生!屬下已經疏散居民,但也有些人不願意走,是否帶兵強行驅遷……就怕百姓不服,鬧起亂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