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按了按太陽穴。
上回凍災死了人,布政使給皇帝的奏疏中言辭很值得推敲,含沙射直指雍王劉璟“協政頗有疏漏”。甚至還有請命,讓皇帝收回藩王協政權的。
皇帝當時沒表示,不代表心中沒想法。大抵是兵患未平,還要他坐鎮邊關,才沒追究。
他當初離京之前,大哥不止一次敲打過他,說前朝秦王樉就藩後縱欲窮奢,□□百姓,最終被太祖诏還京師,廢封撤藩,幽禁離宮。
言下之意,要他好生記着,不要學秦王樉。
如今他在雍地蓄兵,勢力漸強,無疑也成了大哥的心頭大患,難免有人見風使舵,逢迎聖意。
“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劉璟吩咐,“徐徐圖之。”
若是雪崩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亡者的數字容易被篡改虛報,皇帝看完指不定又會怎麼想。
處理完這些,回去卧房的路上餘棠追上來道:
“陳大人已經回去了。”
劉璟腳步一慢。
餘棠:“奴婢想着姚順平那邊在盯着,就沒攔着他。他歸還了爺的金帶,取走了前日落在這裡的狐裘,還有……”
接下來的話餘棠察言觀色,小心地繼續說:
“還有那枚魚符。”
劉璟沉着臉,不辨喜怒。
餘棠陪笑:“反正他那間宅子離得近,往來也方便嘛。”
劉璟沒理他。
三兩句話間劉璟已經回到卧房,推開門,空蕩蕩的,内室的床榻已經不知何時收拾整齊,劉璟目光在屋子裡逡巡了一遭,最終落在書桌上去。
一封信。
他拆開。鐵鈎銀劃的一筆好字,铮铮傲骨,如藏風雲。字如其人,陳斂親筆。
卻是一封解官緻仕的請辭疏。
劉璟看過,轉手就燒了。
且不說與流程不符,他要解官,起碼得皇帝點頭。陳斂比他更明白此事,還這麼做無非表明一種态度……
的确,那個人不會任人擺布的。
心中雖然明白對方的脾性,但對方如此絕情,還是讓他忍不住傷懷。劉璟黯然倚坐在桌邊,兩手抱臂正思索着,目光不經意間垂落,蛟龍墨硯下面突然泛出一痕雪白的紙色來。
将信将疑,他手指推開硯台,那紙上的字也緩緩露出全貌。
「珍重」
隻有兩個字,出自陳斂之手。
劉璟怔住了須臾,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果真是都想起來了,哪怕惱他,情意是還在的。
餘棠斜眼一睨,便偷笑了下,重複他剛才的話:
“四爺,徐徐圖之。”
劉璟想,也許對方是需要一些時間的。他這麼多年都等了,不該急于這一時半刻的。
還是不要去打擾,讓對方自己靜一靜也好。
但這個想法在第二日黃昏便徹底打破。
他臉上罩着案卷正昏昏欲睡時,一聲馬嘶将他驚醒。他睜開眼,再度拿起桌上“珍重”兩個字來看,怎麼看,怎麼像訣别之意。這種隐約的不安在他心頭盤桓着,也悄然放大。
他手下都司裡的校官一路跑進來,急匆匆禀告他:
“臨縣眼看要雪崩了,居民驅趕不走,鬧了起來,是否帶兵鎮壓民亂,還請殿下示下!”
劉璟坐正,眉頭緊鎖:
“點兵速去。”
“叫兩個得力的……”
餘棠在這時回來了,氣喘籲籲:
“陳大人已經去了!”
劉璟豁然站起身:“什麼?”
餘棠:“他買了一匹好馬,已經去了!”
一旦雪崩,巨冰與積雪猶如潰堤洪流,席卷而下,頃刻淹沒山谷……到時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劉璟大步流星往外走,身上披着的氅衣都墜落在地:“牽馬來!”
即将翻身上馬時,他動作倏然定住。
陳斂要解官,大哥是不可能同意的,不然也不會說讓他們開春了上京去,估計是想再尋個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人留下來。
但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陡然想起陳斂留給他的那兩個字!
那個人是想借此機會……金蟬脫殼!
他怎麼能忘了,那是個狡猾如狐的人。以至于大哥對他都要留有幾分猜忌。
也正是這猜忌,他才笃定大哥有朝一日必會翻臉。隻要将人遷出京城,他的機會就來了。
翻身上馬,他扯缰調頭。
一聲沖天的馬嘶回蕩在街巷中,震落了蕭牆上的積雪。
但是,人怎麼能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