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冰崖,朔吹凜凜。
一位小旗策馬執炬,奔來追上劉璟。風卷鵝翎,撲簌簌的幾乎将他手中那點火光也熄滅。
天色晦暗幾乎不能辨物,劉璟大袖遮蔽住了陳斂的面容,并不給來者瞧清楚,又将救下的女童轉交他照看,叮囑要找個的牢固的房屋臨時過夜,待明早風雪止歇了,再回州城去。小旗領命離去,一騎人影再度沒入風雪。餘下二人面面相觑,劉璟一笑,說去前頭鎮子落腳,便攜他翻身上了同一匹馬,留那匹青骓自在随行。
兩人挨得近,陳斂後背抵在峭峻的胸膛上。他有些不自在的蹙眉,但馬鞍不過方寸之地,他避無可避。天寒地凍,身後青年穿得卻并不臃腫,軀體的溫熱隔着裘衣傳來,随馬兒颠簸,他們輕輕觸撞,宛如飛蛾一下又一下執着撲向同一支明蠟,分明數九寒天,但那身體的溫熱莫名的灼燙駭人,幾乎要烙去他後心上。
劉璟握住他冰冷的右手,他有些不自然地縮回。指尖交觸摩挲之間,劉璟忽然在風雪中咧嘴笑了。
一聲輕笑,使撲面而來的朔風在這瞬間都無端攜着幾分春溫。
陳斂聽着耳側的那聲笑,與舊時别無二緻,一如那些無燈的夜晚他以為“劉钰”卸下心防與他展露的真誠。其實那并非天子劉钰。隻是偷偷來見他的劉璟。恍惚的舊事裡,有他太多次主動抱住對方的瞬間。
想到這裡,他原本的那點避嫌之心,又與落在脖頸上的雪霰一起,悄然無聲融化,也融出另一種脈脈無言的小意溫柔。
劉璟依然在他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摩挲,仿佛在檢查他每一處骨節或手紋。
他輾轉了稍歇,忍不住輕聲問劉璟:“……你在找什麼。”
劉璟沉默了下,在他耳側小聲道:“在找,那個疤。”呼嘯的風雪中劉璟語氣很小心,好似生怕自己驚飛了一羽偶然停在心間的白鶴,“它是為我才落的。如今好了,沒有了嗎?”
陳斂回憶起他是在說從前。
他曾贈予“劉钰”一枚閑章。一筆一劃,都是他親手镌刻。因此劃傷了手,落了一痕短疤。
“那枚章,還記得嗎。”劉璟試探道,“是你……"
“給我的。”
劉璟将“我”字咬得很重。好似生怕招來他一輪詭辯。
劉璟見他反應顯然是想起來了,卻不好意思承認,便戲谑又笑了。“郎君當時回你什麼,忘了?”
不錯,陳斂回憶起了那無燈的一夜,來人顯然也是劉璟。
劉璟騙走了他原要贈給皇帝的一枚章。
可是他刻下那枚章的初衷,也是為了‘瓊郎’冒雨見他而着了風寒。其實現在回憶起來,翌日皇帝無恙,雍王卻抱病三日不出了。
陳斂沒忍住,垂目微微地一笑。那枚章上镌了四個字。
「鶴算無盡」
他祝“劉钰”壽與仙齊。
劉璟環在他身上的手臂收得更緊,力道很大,仿佛要硬生生勒進他并不準确的回憶裡。
劉璟與他道:
“你願郎君壽與仙齊,但郎君當時回你,‘隻羨鴛鴦不羨仙’呢。”
聞聲,風雪裡陳斂身子略略一僵,那些劉璟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在這一瞬都開始幽幽地灼燒着。他忍不住喘了口氣,呼吸間呵出一團霧。那白霧裡恍恍惚惚、現出昔日舫上的舊景——眼前的漫漫風雪猶如一面素白的薄絹屏。
簾幄翻飛,竹榻曉寒。
那個晚上“皇帝劉钰”微服來見他。
更準确說,是劉璟。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或許瓊郎與他抛卻天街金阙,遠離廟堂,煙波小艇,雲浪青松。
他腦中卻很遺憾地又浮出楊閣老花白的須發,負盡師恩,心頭便宛如壓着一座巨山,他透不過氣來。瓊郎汲汲營營在先帝易儲的風波中勝出,他要這天下……又怎麼可能許他一人白首不相離。他該明白的。
而他之于皇帝劉钰,無怪乎黎黎萬民、泱泱衆生中微渺的其一。
他時常也會想,劉钰可曾有過俗人的欲與愛嗎?
劉钰心中,他或者他們的關系,又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他其實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希冀着劉钰能給他一個确切的回答,這回答哪怕是假的,他也有一種欣喜——覺得自己與住在東西六宮的秀女并不相同的欣喜。
但這些年裡,劉钰對此,隻字未提。除卻榻上纏綿,他們之間隻剩下一種微妙的沉默。
惟其此刻,在這小小的舫上。劉钰間或展露出少年般的純真……簡直不像他。
時至今日陳斂終于明白,因為那根本不是他。
“劉钰”唯一對他表露或許可稱之為愛意的,不過是那些個無燈的夜晚。
一回相約,忽然就落了雨,他原以為劉钰不來了,卻不承想劉钰竟然冒雨來見他。他很意外。那晚綿綿情意,他替‘瓊郎’擦幹了被雨淋濕的頭發,擔憂他‘龍體’染恙該如何是好。‘瓊郎’坐在榻上,在黑暗中仰起臉望着手持帕子的他,卻隻是笑,說能抛開君臣之禮私下見他一面,不管怎樣,都是很值得的。
一坐一站的姿勢裡,‘瓊郎’順手抱住他,隔着衣料在他心口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他感受到對方發絲還有被雨水浸潤的潮氣,便埋怨對方頭發還沒幹呢,不要鬧了,會着涼。對方旋即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