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後寝。
蕭子舒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如紙,整個人幹枯又消瘦。
他對守在床前的溫太後道:“母親,我這幾日常看見三個妹妹在宮院裡那棵梨花樹下玩耍,她們長大了,都是漂亮的小姑娘,見到我便喊‘哥哥’。”
正在削梨的溫太後一怔,忍不住垂淚道:“子舒,你的妹妹們都是為你死的,你給母親好好活下去,否則用你三個妹妹的命掙來的這個皇位很快就會被人奪去。”
“母親,你從來沒有問過兒想要什麼,隻會把自認為好的東西硬塞給兒。”
溫太後削下一塊不大不小的梨肉塞進蕭子舒嘴裡。
“你打小寬仁厚道,從來都是不争不搶的性子,母親若不為你籌謀,你早就被你那些庶母兄弟們剝皮拆骨、飲血食肉了,這就是天家的無情之處。”
“母親,兒的病不會好了。”蕭子舒囫囵吞下嘴裡的梨肉,動作異常艱難。
“說什麼傻話呢,你聽母親的話乖乖喝藥,這病很快就好了。”這是她最珍愛且唯一珍愛的兒子,她求遍滿天神佛,也要給他求出一條生路。
“兒知道,自從子期成為母親的養子後,母親就命人在子期吃的米飯裡下了朱砂,兒與子期換碗而食,吃了那樣的米飯七八年,兒一直盼着母親有一日突然醒悟不再害子期,那兒也就有了一線生機,可是母親沒有,母親一日比一日錯得厲害。”
蕭子舒哭得像個孩子,他沒有怪過自己的母親,隻怪這座皇城将他原本善良的母親逼成了一個毒婦。
溫太後恨鐵不成鋼,一掌打在蕭子舒臉上,撲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你是我的兒子啊!你怎麼能如此糊塗!拿自己的命去換那個孽子的命!你是中宮嫡子!你生來就是天子命!皇帝萬歲!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
“子期不是孽子,他是我的弟弟,兒也不是皇帝,兒是母親的孩子。”
他此生最渴望的不過是承歡于父母膝下、看着兄弟姊妹們都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好歸宿,可這種平淡的幸福,在天家幾乎不可能有。
“兒啊,是你讀的四書五經不好,那些書将你教成了一個古闆迂腐的孩子,什麼三綱五常?什麼兄友弟恭?都是謊語,都是诓騙你這孩子的謊語啊。”到今時今日,溫太後也不可能承認是自己錯了,她溫柔怎麼就生出養出這麼一個純良無害的好兒子呢?當真諷刺!
“将心比心,母親為兒子的病都傷心成這樣,若今日躺在這裡的是子期,若快要死的人是子期,那麼子期的母親婉娘娘在天上還不知道要急成什麼樣子。子期比兒可憐,子期沒有母親,兒有母親。”蕭子舒說着說着就阖上了眼睛,他好累,這一生都活得好累,“母親,兒不孝,不能奉養母親終餘年了。”
說完,蕭子舒斷了生息。
溫太後心如刀割,她沒了此生唯一的指望,活得還有什麼勁呢。
原來這就是因果,這就是報應。
可為什麼因是她種,果是她的兒子受。
她可以坦然承受所有報應,但無法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
她不放心自己的傻兒子一個人走在黃泉路上。
溫太後拿起一盞油燈燒了帷幕,大火燒起來,燒掉這座困住了他們母子一輩子的皇城,燒出一條路,讓她找到子舒,她可以像子舒小時候一樣牽着他的小手,帶他去踏青賞花追蝴蝶……
*
皇太後溫氏崩于永甯七年的秋天,她自焚于西苑,最終成了一堆灰。
巫霜瞞下了蕭子舒的死訊,因為她的養子蕭瑛年紀尚小,而各蕃鎮對京城虎視眈眈、藩王們觊觎帝位已久。
她命人到民間找了一個身形面容聲音都與蕭子舒差不多的人,讓這人在空蕩蕩的承乾宮中扮演着皇帝。
沈雪臣再度領兵北伐,曆經三年,終是将北境變成了大昭疆域的一部分。
巫霜的大舅母成夫人聽聞北伐大捷,喜極而泣。
巫瞳辭去首輔之位,帶着他母親成夫人踏上故土,重新建設戰火過後的北境。
沈雪臣回到京城的時候,京城剛下了第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
“瑞雪兆豐年!”
“瑞雪兆豐年!”
……
宮裡一片祥和喜悅,京城一片祥和喜悅,大昭兩京十三省一片祥和喜悅。
巫霜正在慈慶宮中和兩位太皇太後打雀牌。
“太子被皇後養得很好啊,哀家昨日問他幾個《春秋》上的問題,他都答得頭頭是道。”大孫太後打出一張“西風”。
“太子聰敏,和他三皇叔小時候那股機靈勁一模一樣,子期要是還活着,應該也有兒有女了。”小孫太後歎了一口氣,她最喜歡的皇孫就是子期了。
巫霜接過話茬,說了很多好聽的話哄着這兩位老人家。
兩位太皇太後留巫霜在慈慶宮用膳,巫霜婉拒了,她乘一頂軟轎去到鹿鳴園中。
這個時節,鹿鳴園中的綠梅開得很好。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