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陳坐在正位之上,一左一右兩個宮侍打扇,兩個宮侍端茶,身前一張大案,擺着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桌案旁邊坐着泗木,小人坐的闆闆正正,腰背挺直。再下面右邊是風修,風修後面是三水,主仆二人淡定自若,卻也不見多少輕松意思。尹太傅坐在風修對面,隔着一地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東西,事不關己地飲着茶。
九陳面色不善,一出聲,語氣更是威嚴。“南邊邪祟闖進了上宮?這說出去可當真是天大的笑話,西府的臉面不必再要了,留着那東西幹什麼,能吃嗎。”
“那物行為樣貌倒是像邪祟,可一身的血難免太過乍眼。通常邪祟為了使僞裝更真實,讓自己看上去更像是個人,并不會對屍身上多做手腳,更不會像今日這物這般弄得一身血淋淋。”尹夢洲放下茶杯,老神在在地瞄了一眼對面的風修,突然問道:“王後與那物接觸過,可有何見解?”
風修不動如山,似乎垂着眸子細想着方才發生的一切,衆人也等着他的回憶,好整以暇地聽他的話。可半晌過後,風修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未曾見過邪祟,也不知道邪祟入身是個什麼樣子。”
有人松氣,有人歎氣,緊繃的弦都松了下來,卻不知這一劫過是沒過。
這時,三水行禮上前,跪拜在九陳面前。“啟禀王上,奴也曾與那物近距離接觸過,青面深重,是與邪祟入身極為相似。可終究也隻是相似。奴記得那物眉心有一處黑色,濃郁不開,化在血肉骨頭裡,這是邪祟入身沒有的模樣,再加上尹太傅所言,此物身份恐大有來曆。”
“那就查!”九陳沒那麼多耐心來研究那物與邪祟入身的不同之處,向後一靠,支着腿搭着胳膊,眼睛一橫,怒火更盛。“那堆東西裡可有什麼奇怪之物?那狗東西舍了命的往這邊跑,孤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
尹夢洲提了衣擺走上前來,嘴裡還嘀咕着“萬般皆是命,還是我來吧”,九陳聽到了一些,一拍桌子吼道:“不願意幹就提着人頭出去,西府還少了你?!”
泗木被吓得一顫,尹夢洲卻向他無奈嗤笑一聲,然後眼睛一轉,觀察着那一堆東西去了。
“這是王後給儲君帶回來的東西吧。”尹夢洲一邊看一邊問道。
“是。”風修毫不避諱地應了。“不盡宮之行得了很多奇妙東西,早就準備好送給儲君的,還有很多是太妃送給儲君的。”
尹夢洲犀利的眼神在那些東西上一一掠過,左看右看,然後瞧到了一處。
“王後當真是細心。”尹夢洲拿起地上擺着的一支筆說:“儲君寫字讀書頗多,這冷晶白雪毛穎同體冰涼,輕巧靈活,恰是寫字的一支好筆,再配上這方藍硯,當真是天作之合,叫下筆之人如有神助。”
九陳不愛聽他說半天但一點兒有用的都沒有,剛想一巴掌叫停了他,或是叫人直接拖出去,卻在此時聽到了尹夢洲口中一個無比清晰的字眼。
“藍硯?!”
九陳一怔,莫大的震驚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晴天霹靂,白日驚雷,一望無際的荒野炸出了一團巨大的火焰,無聲的濃濃黑夜中被劃破橫亘天際的口子。那口子撕裂開來,湧出無數黑影,混沌不開,模糊不清,可九陳似乎在那黑影中瞧出了一個人影。
一個他極其熟悉、刻在心上、這輩子都不曾忘記的背影。
身上八條鎖鍊穿肉刺骨,控制經脈,長發散亂,狼狽至極,一身清明華麗被污,髒兮兮的已然看不出原來模樣。而在亂發後慢慢露出來的,是布滿殺氣的雙眼和那張泛着青色、扭曲的臉。
九陳慢慢站起來,神思似乎已經陷入了過去,兩眼空洞無神,在驚詫和懷疑之中,還有來自久遠的留戀和憎恨。
尹夢洲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來,一轉身再看那平平無奇的藍硯,神色已變化頗多。
“王後是從哪裡得來的這東西!”尹夢洲眼中泛着狠意,怒目而視。
風修淡定自若地瞧着他,再看了看那藍硯,隻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可是你準備送給儲君的東西。”
“不知道!”風修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會親自去挑選這些,最多選那麼幾樣,準備最多的還是我的宮侍仆人,不如尹太傅去查問查問他們?”
誰也沒說話,一時寂靜下來,三水左右看看,穩了口氣,拱手說:“那藍硯……似乎是婀溆太妃托王後帶來給儲君的。”
尹夢洲眉一皺:“婀溆太妃?”
“是,婀溆太妃派人送來的時候奴曾見過,那一箱子的東西都是。”三水頓了頓,又道:“而且那藍硯似乎有一對,但眼下……”
尹夢洲立馬彎腰去看,片刻後起身向九陳點了點頭。
“此事事關重大,有礙儲君安危,還需細緻查明。”尹夢洲背着手走到風修面前,“王後既然說了讓臣下去審,那臣且鬥膽犯上了。”
風修擡眼看着他,絲毫未動神色,隻輕飄飄地說:“太傅随意。”
待衆人退去許久,偌大的殿内隻剩下了九陳和尹夢洲,兩人在良久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相視一眼,心中各有了然。
九陳邁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來,那一地零散精緻的東西中,藍色的石硯尤為明顯,叫人一眼就能看見,且再移不開眼睛。
尹太傅掐訣念咒,化出一道符印,然後拍在那藍硯之上,在光芒褪去之後,那藍色也少了奪人眼球的色彩,莫名其妙地變得平平無奇。
“是藍幽屍毒。”尹夢洲眉頭緊鎖,說道:“十方城多少年不見藍色的東西了,我最初看見的時候也隻是以為此物顔色稀奇,大概也是因此被送來給泗木,倒是萬萬沒敢向藍幽屍毒的方向去想。”
“沒有人會認為藍色的物件就一定有毒,但偏偏我會這麼認為。”九陳慢慢蹲下身,看着那方藍硯,卻又好像透過藍硯看到了别的東西,那來自久遠的物件。他語氣中是從未見過的哀傷和悲恸,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當年的藍羽靈珠頭冠多好看,誰也不曾想到那會要了他的命。藍色稀奇、明亮,卻危險,就像這方藍硯一樣,泗木會在一箱子禮物中一眼就看中他,然後今日被劈成兩半的就是……”
尹夢洲不知該怎麼勸慰他,隻是無奈歎氣,随之回想着曾經的一切。
“您覺得會是婀溆太妃嗎?”
尹夢洲輕聲問道。九陳擡頭看着他,未曾說話,尹夢洲卻已明白,他輕笑一聲。“我也覺得不是,婀溆太妃不會有這樣的東西,她若是有,昶漓王就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