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湘步伐一頓,走廊的燈光影影綽綽地傾灑在她如同初生羊羔般純潔無瑕的臉龐上。從監視器裡望過去,恰好将她分割成一半明,一半暗。
“嘎吱——”
思湘謹慎地敲了幾遍門,又趴在門上聽了半晌,确認裡面沒有傳來其他動靜,才小心翼翼地用鑰匙擰開房門。
“媽,你還在睡嗎?”
媽媽隻有睡覺的時候是最恬靜的。不會撕心裂肺地哭鬧,也不會面無表情地讓她滾。
窗簾密閉,透過縫隙處的微弱光線,隐約瞥見被子鼓鼓囊囊。思湘松了口氣,正要放緩步伐走過去,門後的角落裡,蓦然掠過一道黑影。
意識過來的時候,她被猛地推撞在門闆上,纖細的脖頸赫然被一雙幹枯的手掌深深掐住,不斷收緊、收緊......
女人披頭散發,那張憔悴浮腫,與她有幾分相似的臉龐扭曲得近乎猙獰,宛如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去死吧!”
*
二十四年前的一個冬天,山裡早早就飄起了鵝毛大雪,寒風呼嘯,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哇——”
嬰孩的哭聲清澈洪亮,一聽就是個健康的寶寶。
男人吐出抽了一半的旱煙,嫌棄地瞧了一眼:“又是個賠錢貨。”
說罷,他粗暴地提起女嬰的小腿,推開斑駁的木門,打算将她扔進水缸溺死。
躺在床上的産婦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空洞的眼睛漠然睜着,仿佛這一切與她毫無關聯,隻是一場滑稽的鬧劇。
直到女嬰的哭聲從聲嘶力竭逐漸變得微弱,才輕輕歎了口氣。
“你敢扔,我就立刻死給你看。”
鑒于買下一個年輕女人已經花光了男人家裡好幾年的積蓄,況且她還是個大學生,得額外加錢。所以這個女嬰終究還是得以存活下來。
女人給她取名叫思湘。同思鄉的意思。她的家鄉在湘江以南的一個小鎮上,距離這裡其實并不算很遠,隻有幾百公裡。但她終其一生,都無法抵達。
思湘八歲那年,女人的精神出現了一些問題。她開始整日整夜跳舞,仿佛重新回到了學生時代,前往參加人生最重要的一場舞蹈比賽。由于錯過了一班車,心急之下,聽信火車站某個“老鄉”的推薦,搭乘了一輛沒有牌照的中巴車。
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思湘的父親不堪忍受,轉手又将她賣給了當初帶她來的那個人,連同思湘一起——她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從小就知道護着她的母親。她們幾經轉手,最後被一個叫權哥的人買下。
權哥不會在深夜喝得醉醺醺回家,也不會動辄打她跟媽媽。思湘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嶄新漂亮的新衣服。從前的苦難仿佛一筆勾銷,她迅速沉溺在幸福美滿的新生活裡,并自發将權哥當做了父親、上帝和救世主。
記憶中,權哥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和其餘幾個孩子,這個社會本就不公平,窮人一輩子都被富人剝削,壓榨。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從他們口袋裡拿回我們應有的那份錢。這是完全正義的行為。
思湘一度信以為真。就算往後漸漸發覺權哥那套邏輯有着明顯的漏洞,也隻是刻意裝作不知道。
直到權哥告訴她,那個叫于珊的女孩子,她的媽媽剛拿到一大筆賠償金,有好幾百萬。你想辦法引她出來,到時候我們一起把錢分了,遠走高飛,換個新的城市過好日子。
可是幾天前,于珊才偷偷告訴自己,她的爸爸為了保護一車的乘客,勇敢地跟罪犯搏鬥,最後因公殉職。這是她們全家所有的積蓄。
黑與白,善與惡,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可以随時被僞裝、被重塑,被扭曲。
電光火石間,思湘做出了選擇。
她放走了于珊。并在往後很多年裡,用同樣的方式偷偷救下了很多本該遭遇不測的女孩子。
代價就是她代替年老色衰的母親,成為了權哥的女人之一。
母親的病情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反而愈發嚴重起來,發病的時候甚至需要用繩子綁着。
不能再拖了。思湘心想,她必須立刻帶着媽媽離開這裡。
這些年來,她并非沒想過出逃。但權哥始終命人牢牢看管着她的母親,如同攥着風筝的引線,無論飛得多高,最終不得不墜落在地。
唯獨今天趁着那些人喝醉的空隙,思湘事先打點好車輛,打算以帶媽媽看病的名義,偷偷逃走。
“媽......你松手......咳......松手......”
思湘感到喉嚨和胸膛傳來陣陣劇痛般的窒息,耳畔嗡嗡作響,缺氧令她的視網膜深處泛出無數猩紅暗斑。
“死......都給我去死......”
恍惚間,她仿佛看到女人渾濁的眼眸深處晃動着錯亂的影像,裡面沒有自己,隻有二十四年前中巴車搖晃的頂燈,男人叼着煙卷的獰笑,撕碎舞裙的手掌。
“就該......把你扔進......”女人的虎口觸到一塊凸起的皮膚,嘶啞的謾罵突然卡在喉間。
思湘鎖骨處有道月牙形疤痕,是七歲那年,醉醺醺的父親掄起闆凳砸向母親時,她撲過去擋了一下,斷裂的木刺撕開了血肉。
察覺到掐在喉間的手突然卸了力,思湘的求生欲轟然炸開,下意識屈膝頂向母親肋下脆弱處,“砰”地一聲将她撞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