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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林來廣州沒有約任何人,上出租車後臨時問了之前在明周刊的好友知楠,剛好對方有空,約在東山口見。
算起來與知楠也有兩年未見。兩個人約在東山口一間以前常去的老餐廳。伊林與她倒也聊得盡興,一頓中飯吃了近三個小時。午後,知楠帶着伊林去逛已被潮流文化占領的東山口,給她介紹每一個店鋪風格,以及哪些是本地年輕人開的僅此一家。很多店裡都有一種獨屬于廣州的時髦感:嶺南文化的古老與當代潮流結合在一起,是完全不同于北京上海的粵式風潮。
伊林走着,看着,腦中在想的是利希斯或許可以在這裡做一場快閃,将森林系列與廣州繁茂昌盛的熱帶植物叢做結合,突出新品繁盛的生命力。
走完整個街區,已是下午6點。12月的天空步入暗藍,知楠帶着伊林在已被翻新的老字号糖水鋪裡坐下。“老味道,還記得吧?”知楠遞給她密密麻麻的組合菜單。
“記得。”上一次來這裡,已經過了整整五年。“紅豆雙皮奶,你的最愛。”知楠的聲音響起,伊林忽然眼眶發熱。
那時是雜志的黃金年代。記者為了一篇好稿四處奔波,采訪盡可能多的事件中人、旁觀者、各領域專家、時代親曆者。編輯會為了一期專題,讀盡能找到的所有關聯書籍,動用八方關系,去約到最好的作者。版面設計會為了最好的版式呈現,死磕到一根線的粗細位置。攝影師天南海北的跑着,隻為凝固住這個世界裡最為動人的瞬間。那是一群人不計成本的理想,和不計回報的付出。“明周刊是一群手藝人”,這是創始人兼主編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啊,閱讀,寫字,拍攝,設計,印刷,成冊,運送,上架……在一雙又一雙手之間完成。整個商業社會亦尊重這種執着的付出——百萬級的訂閱量,帶來的是版面廣告的過量需求。在那最年少輕狂的傳媒業的黃金時代,李伊林認為,這是她可以從事一生的職業。在這裡,她不用讨好任何人。
這份“可以持續一生的職業”被置入昨日,隻用了短短三年。人們不再花錢訂閱紙刊,更沒有耐心和興趣去讀一篇動辄七八千字的翔實稿件。變化并非一瞬産生。這群手藝人叢抗拒到接受,也不過用了半年時間。
知楠現在過得很好。她去了互聯網大廠做公關,這是廣州媒體人的普遍出路。知楠向伊林吐槽了部門間的撕扯内鬥,伊林聽着隻覺熟悉。“在哪都一樣,至少給你的薪酬和股票很好。”她安慰知楠,同時安慰自己。
“是。”在物質上,互聯網也好,品牌也罷,都給予了這些曾經的媒體人向上躍升的待遇。在确切的物質回報面前,放棄理想也不算什麼。一切都在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變化,粗制濫造與精細深刻的對抗亦并非始于今日。她們都不是什麼立志偉大的人,也曾經将自己的二十多歲全權獻出而不求回報。如今也已步入三十多歲,知楠有固定男友,但并不想結婚生子。伊林則更喜歡獨身。二十多歲那種不顧明天的活法,在人到中年的她們看來,早已是不切實際。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都已在不遠前方。如今的她們内心明晰,這世界上唯一能讓人有尊嚴老去的必要條件,是物質。
喝完了糖水,時鐘指向7點。暮色已至,華燈初上。伊林打開手機看,幾條新信息,有一條來自方華。她為她安排了車,問她具體地點,好過來接她。
與知楠度過的一天懷舊而美好。這讓伊林的情緒有所緩和。此時的她再度回想起晨間對何嶼的反應,知道自己亦有些過激。出門前何嶼遞給她車鑰匙,已是體面給台階。但她任性不接。何嶼對彼此關系的界定亦無錯處,伊林明白,自己的反應過度,是因為她明白,在内心深處,她早已單方面将何嶼當成“同類人”很多年。這是她單方面對“偶像”持有的感情,卻被毫不知情的何嶼完全拒絕。她的應激背後是難以接受的憤怒。而在此刻,這種憤怒轉換為接受之後的難過——何嶼并非她想象中的“甯靜的對抗者”,他隻是習慣于與任何人劃清界限的特權階級。隻不過他選擇成為演員,有了包裝與人設,僅此而已。
伊林告訴知楠自己還約了另外的朋友,與她在路口告别。然後她找了間咖啡店靠窗坐下,給方華發了定位。對方回得很快,二十分鐘到。在等待的間隙,李伊林看向窗外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有瘦削高挑的短發女生穿着利索的一身黑色快速走過。是了,廣州女孩喜歡極簡,喜歡純色,喜歡快速穿行在日曬充足的炎熱街頭。那是她曾經的二十歲,相信文字有改變更多觀念的力量。她帶着名為記者的名号,一頭紮進現實裡,再被對錯難辨的灰色淹沒。在面對真相的懷疑與焦慮之中,她給自己建立了一個理想偶像。他高貴,幹淨,平靜執着,溫和不變。
偶像的結局總是破滅。這沒有什麼好奇怪。這并不幹何嶼的事,這隻是李伊林的事。
黑色車子停在店前開啟雙閃。李伊林推開玻璃門坐進後座。與司機确認信息後,車内陷入沉靜。她放任自己遠離曾經擁有的一切。
晚間堵車,回到庭院,已是接近9點。庭院亮起紙燈,倒像寺廟。伊林本想敲門,卻發現大門并未上鎖。她走入空蕩會客廳,何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室内僅亮有一盞橘色環境燈,為原本灰白色的大廳染上暖意。察覺另一個人的靠近,何嶼看向李伊林。“回來了。”他說。
伊林向他點頭。“回來了。”她把包取下站在沙發旁,以示她并無意長期闖入他的空間。畫布一般的電視裡在播老電影,《飄》。
“坐嗎?”何嶼自然問她,嘴角有禮貌性微笑。像一個邀請。
伊林遲疑片刻,選擇坐下,與他相隔一人位。“你喜歡費雯麗?”
“嗯。不過現在更多是想看她的表演。”
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目的明确的角色,斯嘉麗的确與何嶼正在扮演的人物形象有所相近。
“……斯嘉麗是女性,沒有關系嗎?”
何嶼轉臉看看她,再回到電視。“性别隻是表象。人的内在是相通的。”
這讓伊林感到新奇。一個生于權力掌心的世家子弟,卻對兩性持平等觀念。但她亦很快調整思維:這僅是何嶼在表演領域的看法,并沒有涉及到真正的權力分配場。
身邊男子再度沉浸到百年之前的故事中去。伊林亦不再說話,陷入沙發,享受朦胧溫暖的惬意。在上海,她早已習慣兩點一線,獨自一人。職場中的事務繁雜、權力傾軋,她隻想在下班之後的閑暇窩在家中,丢盔卸甲,長久沉默的放空在空白般的甯靜裡。
這種在休息日與老友盡情聊天、回到家中有互不幹擾的另一人相伴的生活,讓她内心發軟。這是如初生絨毛般舒适的生活,它是奢侈的。
電影放完,時鐘顯示十一點半。何嶼關掉電視,開啟廳内大燈。一切忽然明晰如白晝,如同幻夢結束。伊林有些不适應的用手遮光,再接受現實。
“……抱歉。”何嶼禮節性對她說。他将遙控器垂直放在古董茶幾上,又像強迫症一般将桌面其他小物件擺正。“我先去洗澡,主卧裡給你備了床。”說話時,他并沒有看向伊林。而後他站起身來,走上二樓浴室。
伊林并不在意。何嶼已用一場電影掩蓋了晨間尴尬,他的台階已給到足夠。
男子消失在樓上之後,伊林去廚房倒了杯檸檬水喝下,待二樓浴室水聲響起再去次卧浴室沖澡。換好睡衣、吹幹頭發後,她回到何嶼所在的房間,男子半長的頭發蓬松,穿着一身淺米色睡衣盤腿靠在床頭刷手機。
“十二點了,你不困?”伊林自然坐在多出來的木床邊上問向對方。事實是,她與何嶼一起睡過的晚上比共度的白天多,在晚間床上的臨睡時光,她反而放松自然。
“嗯。準備睡了。”何嶼說着将手機按滅,修長身體躺進羽絨被裡。“記得關燈。”他悶在被子裡說。
“好。”伊林将床頭小燈打開,去門邊關上大燈。然後她像何嶼一樣把自己裹進被子裡,熄滅最後一盞燈。
黑暗中,隻留下彼此的呼吸聲。
伊林知道自己累了,但她的精神似乎并不想停止——那些白日所見與老電影中如畫一般的彩色光影相重疊,形成場景和故事。如果是在自己家中,李伊林會馬上爬起來打開電腦,即興寫那麼一段。但現在不行,她是為履行合約義務而來。在這個房間内,她首先需要保障的是,何嶼的順利入睡。
“……今天你都去了哪裡?”男子溫和的聲音傳來時,伊林正翻了個身,準備冥想一段時間。
“東山口老城區。現在變得好時髦。”她睜開眼睛,在黑暗中随意回答他。
“嗯。有幾個小酒館我去過。”看起來,躺在另一張床上的人并不着急入眠。他想與她閑聊。
“……你出去,不會被人認出來?”伊林被勾起了對明星生活的好奇。
“戴着鴨舌帽,訂個包廂就不會。我常去的那家有個爵士房,我一般坐角落桌,燈光很暗,基本看不清臉。”
伊林想了想這樣的生活。像一條觀賞魚,沒有一刻喘息之地。
“……無法想象這種時刻被人注視的生活。”
她似乎聽見男子輕笑的聲音。
“所以你說,不想與我的名字有任何聯系?”這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清晰,銳利。
“那隻是……隻是氣話。你不要當真。”伊林有些尴尬。她往被子裡縮了縮。
氣氛再度沉入黑暗。而後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為什麼生氣?”
伊林一時無法回答。因為她對何嶼漫長的認定與……憧憬?因為何嶼以一種上位者的威壓予以警告?因為她并不想承認自己被推遠、被刺痛?還是僅僅因為,她厭惡自己被僅僅當成工具?每一個答案……都讓她難以啟齒。
在懸而未決的沉默中,何嶼對她說了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