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林覺得奇怪。“為什麼抱歉?”
“……我不該說那些話。”
他的歉意令人心軟。伊林閉上眼睛,覺得被子是一個巢穴。
“跟你沒關系。你是那麼想的,就會那麼說。是我自己接受不了。”她選擇坦白,并做好被追問的準備。
“……你為什麼離開明周刊?”
伊林有些訝異,不自覺睜開眼睛。這個問題脫離原有軌道,顯得沒有邏輯。她覺得奇怪,但也沒想太多。或許何嶼隻是在漫無邊際的用聊天自我催眠。
“紙媒環境變差,創始人被逼走,内鬥嚴重,覺得心累。”
伊林隐于黑暗之中,回想起她的八年之前。
“離開後,也不想去其他紙媒,頭部的明周刊都已經變成這樣,其他的更好不到哪去。”
那是一段破滅的灰色時期。有很長一段時間,伊林不願回想,更不想提及。但時間過去,在生疏異地對着一個陌生人提起,心情很平靜。有些事……她想要傾訴。
“離開雜志,也可以繼續寫作。……你不寫的原因是?”
這個問題,曾無數次浮現内心。她在黑暗中看向何嶼的方向。
“剛開始時,是因為轉行帶來的壓力,每天隻忙着學習和理解新的行業規則,跟自己以往的思維和價值觀較真、打架。後來呢,是覺得心累。工作上橫向交叉太多,想做成一件事,需要的不僅是業務能力,還要會為人處事、忍耐鬥争。靜下來寫點東西這件事,變得非常奢侈。”
“能夠理解。”男子的回答簡短,帶有安慰。“身份轉換更像換了世界。”
是的。或許作為經常轉換身份的演員,他能馬上理解。或許隻是因為他善于觀察,精于誘導。但這都無所謂。伊林隻想說出更多。
“那時也年輕,多少有點文人傲氣在身上。我為什麼要為怎麼賣掉更多東西冥思苦想?我本來是個寫東西的,更擅長一針見血、唱唱反調。”
“……的确。”男子聲音中帶有些許笑意。“你們明周刊從來不講好話。”
他的回應讓她覺得親切。他似乎是一個……好聽衆。也許,何嶼曾經是她的讀者。
“在明周刊上班的都是同類人,興趣領域相近。寫稿子總是一個人搞定所有,習慣了當獨行俠。……去了品牌市場部,總是大橫向協調所有部門工作,表面上一團和氣,實際上沒少為了資源勾心鬥角。工作考核标準也不再是稿件質量、專題質量,變成一堆用錢拱來的數據。”
那是剛剛進入品牌市場部的前半年。伊林隻身來到上海,天天失眠,沒有朋友。但她必須學會忍耐。
“……有半年時間,我是在自厭中度過的。隻能安慰自己,公司給的報酬不錯。”
伊林的自嘲冷漠平靜。她知道,這樣的她讓人失望。
“……然後呢?”何嶼問她。短暫的空隙之後,男子接着問她:
“轉到另外一個行業,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這句話,問得很奇怪。但李伊林卻認為,她懂得。
“是在最初的浮躁散去之後,我發現了一些……”
伊林思考着,嘗試表述得更準确。
“以前在媒體,更多是空有一支筆來好為人師、指點江山。現在在企業,抛下那些令人厭煩的部分,慢慢沉浸其中,就會發現制造實體商品的意義。”
“……與一人就能完成的閱讀與寫作不同,在實體産業的工序中,從設計研發,到最終生産,很多工序是要團隊接着團隊,一步步進行的。這過程複雜,艱難,充滿變數,但一旦完成,就會有特别充實的滿足感。”
經過了一些斷續思考,伊林的聲音走向柔和,笃定。
“……每一步創造,都需要朝着解決某一人群的需求更進一步。市場是要對更多人講故事,讓他們理解産品,對它産生憧憬,再讓它成為生活裡更好的一部分。”
“不同以往,這些工作,完成的是對一個又一個人有效立體的觸達、幫助,它産生的是更切實的改變。”
伊林頓了頓,她向自己坦白。
“如果說在傳媒行業我更多建造的是空中樓閣,來到品牌,我開始腳踏實地。”
說完之後,她自嘲笑了笑。
“抱歉,這些話聽起來無聊又枯燥。”
“……這些經曆和感受,難道不更值得寫?”
男子的問題,讓她的自嘲沒有被繼續的機會。伊林終于察覺到何嶼的奇怪之處。他好像對她的停止寫作,比她本人更執着。
“我會寫日記,記錄下一些心境的變化。但不會長篇大論,也不會把這些經曆系統性編成故事。因為沒有那個環境。”
“什麼環境?”
“靜下心來,一字一句建設故事的環境。”
開啟話題的人陷入沉默。這場談話,讓伊林有種解脫感。這些話,這些年,她從未有合适的機會、合适的對象去談起。何嶼隻是一個不想與她有任何關系的陌生人,卻給她建造了一個安全空間,讓她可以把内心深處的東西,毫無保留,悉數晾曬。
“……睡吧。”長久沉默過後,伊林翻了個身,想結束這場談話。
“我會支持你繼續寫下去。”何嶼的聲音輕而溫柔。“晚安。”他說。
伊林再度睜開眼睛。她的眼眶發熱,心跳加劇。她花力氣抑制所有感受。
夜的時間被拉長,漸漸的,另一個人的呼吸逐漸平穩。
伊林盡量不發出聲響,側身向他。盡管目及所處皆為黑暗,但她覺得,他的給予,像一個擁抱。
撥開紛亂的錯覺與誤認,李伊林确信一件事。
何嶼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