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嶼的表情像在想象。“你說過你那時候瘦得像竹竿?”
“……是的。遠看像男孩。”伊林自嘲。
“我想象了一下,覺得你那時候應該是個……美少年。”說着,何嶼又補充一句:“雌雄莫辨的那種。”
伊林沒忍住笑了出來。
“……别安慰我。我不會因為你實話實說就抛棄你的。”
“沒有在安慰你。”何嶼的聲音輕而溫柔。“我想象中的你,就是那樣的。”
伊林轉臉看他。他美麗的側臉在路燈變幻中,真實又虛幻。
她轉回視線,前方燈光漸明,人群隐現。汽車正在脫離黑暗荒野的靜谧,進入城市。
到東山口找到地方停好車,何嶼戴上黑色口罩與伊林走入廟前冰室爵士房。小小的空間裡,隻有不到十張小桌。舞台亦小而溫馨,兩個樂手正坐在台上聊天。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他們看向來人。見是何嶼,兩個人綻開笑容。
“我當是誰,原來是包場的大明星啊!”其中一位瘦高個、看起來像混血的樂手朝他吹口哨。
何嶼并不搭理他的浮誇。他摘掉口罩與帽子,随意順了把頭發,帶着李伊林走到台前,為彼此做介紹。
“伊林,這是我十幾年的好朋友周律思。這是他的搭檔劉傅遙。”“律思,傅遙,這位是我的朋友李伊林。”
兩位樂手與伊林禮貌握手,四個人随意落座中間長桌。律思和傅遙為兩位客人上了酒和小食——其實也就是早就準備好的精釀啤酒。
“你包場沒包調酒師,我倆調酒半吊子,就不獻醜了。”律思一邊倒酒一邊故意對伊林說:“你朋友嘴挑得很,不惹他。”
伊林微笑着,沒有看向何嶼。她接過酒杯喝一口,“酒不錯。”完全不懂精釀的她客氣客氣。
律思再遞一杯酒給老友,何嶼沒有接,“要開車回去。”他解釋。
“掃興大王。”律思依舊對他不客氣,把酒杯遞給傅遙。
三個人喝完杯中酒,都有點沉默。何嶼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微笑看向老友律思。
“好久沒一起玩了。來一曲?”他提議。
“來一曲!我來打鼓!”最年輕的傅遙馬上站起身。他放下酒杯,起身坐在鼓架旁,拿起鼓槌試了一遍鼓。他的表情很興奮。
“……我挑鋼琴。”何嶼走上台,拉出琴凳坐下,輕輕掀起琴蓋。
“那我隻剩黑管了。”本想拿拿架子的律思裝作無奈去樂器架拿了黑管,放松坐在舞台正中間。
“客人,有想聽的曲目,還是我們自由發揮?”傅遙裝模作樣問向伊林,連帶着鋼琴前的人也轉臉看她。
伊林托腮看着台上的三個人。律思不拘小節,傅遙年輕純淨。而何嶼……這是她從未見過的,自然放松的何嶼。
“……自由發揮。”她給出答案。
“好勒。”律思與何嶼相視默契,像是在無聲中做好選擇。音樂響起之前的安靜中,舞台燈光帶來一種靜默的莊嚴。而後,鋼琴手開始起調。
伊林再喝一口酒,定睛去看何嶼。不同于伊林的想象,何嶼開場快速流暢,更多采用巴赫式的對位技法。雖然在第一小節能聽出手生錯音,但在下一階段,鋼琴手快速回歸熟練。
音調穩定後,鼓手在下一個小節加入,在鋼琴速率中加上清脆的镲與小鼓。與何嶼更偏向古典式對位法的演繹不同,鼓的節奏更随性、複古。但很意外的,這種“慵懶”鼓點與鋼琴很搭。
鋼琴和鼓沒有鬥起來,反倒形成了有趣又舒緩的爵士小調。很明顯,與何嶼不算老相識的年輕人傅遙把“導火索”留給律思。
果然,黑管加入之後,開始與鋼琴較勁,音階像過山車一樣向上飙升着,又在主旋律跟着跑上來時忽然向下。何嶼意識到自己是被“牽着鼻子”走了,馬上在下一小節轉換成半音變調為主的炫技即興,而這激發了鼓手的勝負欲,一改之前的慢速配合,轉向急行軍式的密集軍鼓。鼓點加快,自然帶起鋼琴手的進一步任性發揮——何嶼完全被鬥出興緻,将88個琴鍵玩出火來。他玩輔音,玩音階,玩對味,玩變調……伊林看見,他修長而靈巧手指一上下翻飛,如同聲之魔術。而他一邊進行着超高難度彈奏,一邊又富有餘裕一般挑釁看向律思。黑管接招,用不斷變換的音調、轉音與節奏的豐富給鋼琴出招。而何嶼反應極快,接住每一次挑釁的同時,又在用變音音階給律思與傅遙出難題……
至此,這支看起來松散無比的臨時樂隊顯現出富有魔力的真實樣貌。三個看似臨時組隊的人全部進入巅峰狀态之後,李伊林看出一件事:這才是何嶼在朋友面前的真實樣貌。他挑釁,好強,調皮,任性。他并非本性安靜,也毫不溫和隐忍。收起所有僞裝後,他的攻擊性一覽無餘——那張漂亮的臉生動而鋒利得展現所有情緒,而他的一雙手有力、快速,強勢完美的控制所有感受。
在這一刻,何嶼的領袖力被完全展現。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贊美與诋毀、銘記與遺忘。他沒有任何保留,讓情緒爆發在明亮堅硬的音符之上。小小舞台之上,僅有一注自上而下的舞台燈光。他讓這道本不熾烈的光線滋滋燃燒着,點燃火焰。
在這個僅有四人的陌生房間裡,伊林全心全意看向她愛的男子,看着他在這個狹小明亮的自由空間裡盡情釋放。她單手托腮,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跟随音樂敲擊桌面。這是一種溫暖、私密、又深刻的愉悅感。伊林曾在很多音樂現場隐于人後,隔離噪聲、獨自享受。而此時此刻,她的感受不同。何嶼和他的老朋友們,隻是在盡情享受他們的音樂。他們不在乎伊林,不在乎觀衆、甚至不在乎除此以外的所有世界。音符向上盤旋着,形成此刻。它像一道烙印,加深着世界與記憶的距離。它擴大着,延展着,包圍着伊林的心與眼。然後它收攏着她的整個感官,烙印成永不遺忘的瞬間。
一曲終了,三位樂手緩慢停下手中動作,在逐漸的安靜中看向彼此。他們的亢奮随着音符平息,稍有些急促的呼吸也歸于平靜。然後,伊林看見,何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