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完全睡不着。”何嶼像是察覺了伊林的情緒。“在律思家裡,我有一段時間睡得不錯。”
“那還不是因為sam在你身邊!”律思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向兩位聽衆解釋:“sam不是人,是何嶼來我家一周後朋友送來寄養的金毛犬。很憨很可愛,特别喜歡粘着他。”回想起狗狗,律思整個人的表情都變得溫柔了。
“……是。Sam陪着我睡了好長一段時間。”何嶼低垂着眼睛。“直到他離開。”
律思亦陷入沉默。伊林因此知道,sam的離開,或許是死别。
“……sam走後,你也就走了。”律思看着他,再看向自己杯中酒。“你走之前把胡子都刮了,我才知道你小子長了一張這麼漂亮的臉。”
聽到這句話,何嶼隻是無奈的笑。“因為要回國接工作了,不能繼續邋裡邋遢的。”
“走之前你倒是有點良心,帶我去海島中心的私人酒店吃飯兼度假。……但是我覺得吧,像我們這種人,更适合一頂帳篷住在沙灘上。”
“是。所以我後來不是經常約你出來玩。”
“……說起來,我們真去過不少地方……柬埔寨、泰國、英國、法國、西班牙、冰島、瑞典……”回憶往昔,律思的表情很溫暖。“……等會兒,怎麼越想越不太對……為什麼你每次來找我都一臉窮相?”
與律思疑惑而有些小氣憤的表情不同,何嶼笑得很開心。
“因為你不認識我啊,還一直覺得我沒什麼錢。”
律思無奈,自己又喝一杯酒。“是啊,每次你來找我要麼擠在我家,要麼一起打地鋪住帳篷,要麼住個不知名偏遠小房子……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你從哪找來這些又老又舊的破房子。”
“都是我爺爺買的。”何嶼輕笑。“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房産投資一塌糊塗。”
律思隻管搖頭,表情也變得愈發鄙夷。“你到底為什麼要在我面前裝窮?”
“不是裝窮。”何嶼的表情柔和,但認真。“我隻是覺得……你不認識我是誰,你很年輕,很自由,沒有任何包袱,想去哪就去哪。我隻不過在跟着你的生活走。”
“……”聽到這裡,律思沒有回答。他依舊托腮,靜靜看着何嶼。
“我跟着你去劇團和樂團打工,演個大象的腿或者樂團最後面負責镲片的。下了班,跟着你和你的朋友讨論劇本和音樂,坐在淩晨還不關門的快餐店裡吃吃喝喝。”何嶼說着,他的聲音變得很動聽。“……或者跟着你去當服務員,忙裡偷閑偷點大廚剛做好的米其林上星美食吃。盡管會被打手,但大家也都很容忍我們……我喜歡打烊後,忙前忙後的後廚人坐在一塊吃飯。食物的美好戰勝了一切疲累。那是生命裡難得會有的幾個瞬間。”
律思依然安靜看着他。“……可能對你來說隻是一種體驗,但那是大多數普通人在掙紮着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收回目光,喝下一口酒。“我懷疑你未必真的了解。”
何嶼看向他的老朋友。“我們剛見面時,父親因為我堅持做演員跟我斷絕關系,剝奪我一切經濟來源。後來每一次去找你,我身上都沒有家裡留下的任何資源。我在這個圈子裡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也有很多試鏡完全失敗。……那時候,我隻是一個掙紮在演藝圈的普通人。”
聽完老友的自我剖白,律思沒有再說話。他向何嶼舉起酒杯:“我幹杯,你随意。”
“你的失眠症……在跟律思到處跑的時候,會好些嗎?”認真聽故事的傅遙插進來問。
“非常累的時候,的确會好一些。”何嶼回答。“特别是剛到一個新地方,誰都不認識我的時候,會睡得特别好。”
“我記得你在倫敦西區小劇場裡做群演那陣,每天回來倒頭就睡。”律思插話。
“嗯。那時候……遇到一個人。”何嶼目光有些閃躲。“與他多相處,就能睡得很好。”
一直在當傾聽者的李伊林擡起目光,定定看向何嶼。
“……為什麼不留在對方身邊?”她問他。
“他是倫敦當地人,一直夢想當演員,是個心裡很純粹的男孩。”何嶼回憶着,試圖說出更多。“……當時我們在排演一個很小的現代劇,劇作者是他的朋友,他很信任對方,覺得能跟着朋友一起向前走。我雖然是群演,但跟他住的很近,總是一起坐地鐵,一來二去就熟了。”
“……先開始,我們聊的也更多隻是劇本相關,私人的事分享不多。大概兩周之後,我發現跟他在一起,能讓我睡得很好。所以我把這件事分享給他。他聽着,覺得很興奮,問我能不能把這個故事授權給他,讓他的朋友以此為基礎寫成劇本。我說,可以,但不要跟真實的我有任何關聯。他答應了,很興奮的在地鐵上打開筆記本做記錄。他說等劇本出來,他的劇作家朋友一定會讓他當主演。”
“……兩周之後,他給我看了一個初步寫成的劇本。不得不說,他的朋友的确很有才華。我也恭喜他,即将在更大劇場裡登台做主演。同時我也發現,他越期待、越開心,對我睡眠的正相關作用就越大。”
“一切都在走向正軌,他也一直在等着收到劇本進入制作、邀請他去排演的消息。直到下個月西區演員群裡收到新劇通告,《催眠》,計劃在老維克大劇院上演,他才知道,主演……并不是他。”
音樂停止,沒有人起身去換唱片。低沉的安靜裡,何嶼的聲音變得很輕,像在低語。
“……他的情緒被擊垮了。雖然他依然堅持演完小劇排期,依然與我一起坐地鐵回家,但我發現,在他身邊,已經不能讓我睡個好覺了。”
“……我并不知道這究竟是出于什麼,好像一個不再純粹、不再快樂的人就不能帶給我睡眠一樣。這讓我厭惡我自己。我一邊勸他振作,做他的精神支持,一邊眼睜睜看着自己再一次跌入失眠深淵。”
伊林看到,何嶼的表情陷入痛苦。她不自覺握住他的手。
“小劇排期結束,我迫不及待與他道了再見。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當時的我隻想快點離開日漸消沉的他。……我們本應是朋友,但我卻因為他不能再讓我順利入睡而隻想離開。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場失眠症,已經逼着我把活生生的人當成工具。”
何嶼的聲音變冷。他移開伊林的手。
“……幸運的是,他後來成為了小有名氣的英國演員。來上海宣傳時,還特地通過經紀公司約我見面。那時的他看起來依舊純真、快樂。但并沒有使我睡着。那時我才明白,無可救藥的人,其實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