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即将迎來今冬第一場雪的預告，在天氣app上已經挂了一周。

蘇鹽從清早起床就開始期待。

可這會兒已經到傍晚了，卻還沒有一點落雪的預兆。

剩些報表沒做，電腦在面前支着，蘇鹽偏過頭，目光越過一個個工位，看向被霧氣蒙花了的玻璃窗。

窗外樹影亂舞，人行道上偶爾走過幾個包裹嚴實的路人，橘黃路燈映照下，一幅靜默的城市凜冬圖。

看久了，心情也跟着變得蕭瑟。

六點一過，破天荒地打卡下班。

說是下班，一邊頂風往地鐵站走，一邊戴着藍牙耳機參加總監韓營臨時發起的線上會。

老于耳朵尖，輪到蘇鹽發言的時候，他聽到這邊嗚嗚的風聲，立即彈了個微信私聊窗口過來：有鬼！絕對有鬼！你是不是偷跑回家了？回頭！我看見你了！

室外氣溫低，剛把手機掏出來，手指就有凍僵的趨勢，蘇鹽兩手趕緊揣進羽絨服兜裡，快走幾步，等上了地鐵，才又拿出手機。

-喲呵，不上當是不是？

-不主動加班的區經幹不出好業績。

-大區這個月單量不達标，小心韓總拿你開刀。

就這麼會功夫，老于又發來幾條。

蘇鹽發了個呲牙憨笑的表情包過去。

微信未讀信息一長串，基本都是她管理區域内的店東和經紀人發來的。

正是晚高峰，地鐵裡擠擠攘攘、搖搖晃晃都是人，蘇鹽見縫插針地抓住一截扶手杆，單手打字不方便，索性摁熄屏幕。

暖氣一烘，四肢逐漸回暖，疲乏也随之釋放，模糊聽見廣播提醒“瀾山公寓站到了”，蘇鹽睜開眼睛，來不及思考站着也能睡着這個問題，身體已先一步擠進出站的洪流大軍之中。

七八分鐘後，走進公寓電梯，才發現今早出門忘了帶樓層卡，她隻好先去五樓求助公寓前台。

正跟前台說明來意，聽見後面有人喊“小鹽”，蘇鹽沒立即反應過來，等到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她才回頭。

是常老師，蘇鹽剛調來海城那段時間工作不忙，經常自己買菜做飯，在五樓公區廚房和常老師人交流南北菜譜，一來二去就熟了。

常老師戴一幅黑框方形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頗有幾分高中教導主任的威嚴。

為人卻很熱心溫和。

她說：“今天這麼早下班？我們正好要煮火鍋，用的是你上回給的料包，你也來嘗嘗。這個天吃點熱乎的才舒服。”

“不了常老師。”蘇鹽被冷風吹僵了的臉一下漾起笑來，輪廓圓潤的一雙眼彎起來像月牙。

她遺憾道：“我點的外賣快到了，怕是沒口福吃您做的火鍋。”

常老師略帶失望地“哦”了一聲，随即又說：“下回我再煮火鍋提前告訴你，經常吃外賣對身體不好。”

“好呀，謝謝常老師。”

前台給了一張臨時卡，蘇鹽和常老師作别之後，拿着卡去等電梯。

正是人流高峰期，電梯門彈開，裡面的人還沒下，站在她後面的人着急上去，失手推了她一下。

“诶……”蘇鹽往前踉跄一步，有個穿淡咖色羊絨大衣的清正身形正好從電梯間裡出來，兩人的鞋尖相抵，蘇鹽胡亂一掃，這人穿一雙原色英倫風六孔短靴，一塵不染，襯得她腳上的細高跟風塵仆仆。

“不好意思……”她随口道歉，擡眸，愕然對上一雙帶笑的眼。

“沒關系。”

男人挑眼朝她看來，光線流轉，使得他眼底的那絲笑如流動的粼粼湖面，春意蒸騰。

“上不上啊？”後面的人催促。

蘇鹽被推着進了電梯，再轉頭去看時，那人已經走過了拐角。

蘇鹽站在擁擠不堪的電梯間裡，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茫茫然望着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腦海裡延遲性拼湊起剛才見過的那張臉，窄眼皮、高鼻梁、左邊鼻翼上一顆淡咖色小痣、雙唇是男性中少見的花瓣形……

是他？

是他！

蘇鹽急急跟着最近樓層的住戶去了九樓。

除了一部貨梯外，公寓隻有兩部客梯，每層住戶又多，她來不及等，伸手推開旁邊的樓道門。

細跟鞋“噔噔噔”急促響起，昏暗的樓道燈被驚得層層照亮。

到五樓，前台見她神色有異，又氣喘籲籲的樣子，問她：“出什麼事了嗎，蘇小姐？”

蘇鹽搖頭，又點頭。

室内光線在她眼裡揉成了霓虹河流，目之所及每張面孔都帶着斑斓的虛影，聽覺也變得不那麼靈敏，蘇鹽感覺自己像浸在水下，周圍的說話聲、笑聲、台球撞擊的聲音忽遠忽近，很不真切。

“一個年輕男人，很高，我不知道，一米八五以上，穿了件淺咖色大衣，他剛才進來這邊——”

“小鹽，這是怎麼了？”

蘇鹽語無倫次的措辭被打斷，回頭，看見常老師從斜對面的下沉式廚房上來，身旁有人落後她半個身位，牛筋鞋底踩在不鏽鋼踏闆上，既輕又緩，鋼闆受力發出的聲響幾近于無，可蘇鹽在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時，還是感覺耳邊炸開了幼時老家過年時才有的鞭炮聲。

他還在。

“沒什麼，我以為我丢東西了。”蘇鹽暗自平複呼吸，目光在那人的臉上輕快掠過，她對着常老師笑一笑，又對前台說了句抱歉。

常老師就問蘇鹽外賣還沒到嗎，蘇鹽解釋天氣不好，訂單延遲送達也說不定。

“總不能餓着肚子等，跟我們下去先墊點好了。”常老師說。

蘇鹽這回沒直接拒絕，她擡手把臉側的一縷碎發勾到耳後，撩眼，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個男人身上。

這次不同的是，那人察覺到蘇鹽的視線，也反過來看她。

目光漫不經心，卻比她正大光明得多。

隻這一眼，蘇鹽的心口瞬間有輕微的失重感。

她确信自己沒認錯。

緊接着就聽見常老師喊他迦汀，常老師說：“那幾個猴崽子應該在活動室，就在那邊，你去喊他們别玩了，過來吃飯。”

聞迦汀輕點頭，從善如流地應了個“好”字。

常老師同蘇鹽說，因為要吃火鍋，她讓丈夫下午專門去了趟批發市場，買到的蟹子和蝦爬子都比生鮮超市要新鮮……

蘇鹽口中應着，實際上已經晃了神。

餘光裡，那人朝另一側的活動室走去，長長的走廊，瑩白光線輕盈灑落他肩頭，似一段隻在夢裡才有的舊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