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何人同你說了些什麼?”夏谙霜問。在她看來,這婦人态度變化如此之大,無非兩點原因,一是受人脅迫,二是收了旁人好處。不論哪點,總歸都是為了在這亂世之中夾縫生存。
婦人低着頭,粗粝的雙手置于腿上,緊緊攥着洗的發白的粗麻衣擺。
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拇指大點的燈芯奮力燃燒着,發出最後的餘晖為這昏暗的房屋内帶來了一絲光亮。
屋外雨聲漸大,碩大的雨珠砸在屋頂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水珠洇進木質屋頂中,讓本就不透風的屋内更顯潮濕。屋頂梁木不知被侵蝕了多久,竟從中漏出水來,一滴滴落在草床上,又洇進被褥中。
年歲最小的男孩似是覺得有趣,于是雙手并用爬到那滴水的房梁下,張開嘴去接那滴落的一滴滴水珠。
婦人見此蹙起眉頭,伸手将那男孩撈入懷中。男孩坐在婦人腿間掙紮,兩隻小手緊握成拳,在半空中雜亂揮舞,分外不老實。
“今日讓您見笑了。”婦人無奈笑笑,伸手捉住了男孩試圖去碰方桌上那盞油燈的手,繼續道:“大人,昨日是草民不知分寸,竟跑去将軍府門口鬧事,大人不與草民計較,草民已是命大,怎敢再勞煩大人為草民的家事費心呢?”
此番話意思明了,就是不願再讓夏谙霜插手這件事。
夏谙霜卻不想放棄,這條線中有程老将軍死亡的線索,她既已入局,必不可能因這婦人短短幾句話就離開。
既然開門見山的方式詢問不出,那她就換别的方式。
夏谙霜面上雖無動于衷,心下卻暗暗盤算着該如何撬開這婦人的嘴。
她環顧四周,視線最終落在了年歲最大那名女孩身上。女孩穿着深棕色的麻布衣物,上衣處縫着兩塊黑色補丁,尤其顯眼。那衣物明顯不合身,褲子短上一截,露出蒼白瘦弱的小腿。
并且那裸露的小腿上布滿血紅色斑點和被指甲抓出來的紅痕。
夏谙霜眉頭微蹙,面上帶上些許不忍,輕聲道:“這屋子沒辦法住人了。”此話雖帶有目的性,但也是真心不忍看女孩再繼續受苦。
若她猜的不錯,女孩腿上的紅斑應是長時間居住在潮濕環境中而長出的濕疹。前世初到南疆時,她也曾因不适應南疆的環境而長過濕疹,痛癢難忍。若得不到及時的醫治,身上完好的皮膚恐怕都會被抓的潰爛。
女孩在夏谙霜的注視下瑟縮一下,她怯怯蜷起身子,伸手環抱住雙膝,用為數不多的布料将腿上的紅痕遮住。雖說連溫飽都得不到滿足,但她還是想在旁人面前護住自己那脆弱不堪的自尊。
婦人聞言并未擡頭,雙手管束着懷中亂動的男孩,情緒并無任何起伏。說過這句話的官員太多了,可又有哪個真正管他們了呢?到頭來還不是一句空話。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有意刺一刺面前這道貌岸然的将軍夫人:“大人,您說這房子沒法住人,這草民當然知道。可您是想讓草民搬去哪裡呢?”
夏谙霜自是明白婦人這番話有嘲諷自己的意味,她卻不惱,反而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說:“搬去将軍府罷,今後你就在将軍府當差。”接着,她又看向年歲最大的那名女孩,柔聲問道:“你叫何名字,今年幾歲?”
女孩仍怯怯望着她,抱着雙腿的手收緊了些,雙唇緊緊抿在一起,一言不發。
倒是婦人聞言愣了幾秒,旋即面上露出驚喜之色,語氣小心又帶了些許試探問:“大人,讓草民去将軍府當差此話當真?這是草民大女,今年七歲了。随了我男人姓,叫王大丫。”若真能去将軍府當差,不說别的,至少可以解決溫飽問題,每月還能拿到份例。是多少人想去卻又去不了的美差。
聽了婦人的話,夏谙霜眉頭輕蹙。大丫,不像名字,倒像個乳名。她問:“可還有大名?”
婦人搖頭道:“大人,賤名好養活。這種世道,能活下來已是不易,又怎有精力去管這些旁的事呢?”
“好,”夏谙霜點頭:“今日你們母女五人便随我前去将軍府罷,你日後就在将軍府當差。”
此舉百利無害,既可在相處中讓婦人放下戒心,肯與她真心相待,說出背後脅迫之人,成為最有力的人證;又可防止那背後脅迫之人再度找上婦人,妨礙她查案。
婦人又驚又喜,剛想應聲,又像想到什麼般,聲音卡在喉嚨裡遲遲說不出。
見她這副樣子,夏谙霜大抵能猜出她在猶豫什麼,無非是怕那阻礙查案之人再次找上門。
“今後你且安心在将軍府住下,有我在一日,便會保障你們的安全。”
婦人聞言轉頭看了看坐在床上的三個孩子,又低頭看了看懷中年幼的男孩,一咬牙,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多謝大人,您是個好官,定能帶我們這些百姓脫離這苦海的!”
這話說的真情實意,她是真将希望放在了面前這位将軍夫人身上。
亂世之中,人人自危,帝王疑心重,但凡敢忤逆他的官員要麼被貶、要麼被斬,就連她這完全不關心國事之人都有所耳聞。上月有位官員不知怎麼惹怒了皇帝,竟被當衆斬首,圍觀百姓衆多,她也曾擠進人群中,還幸運的撿到了不知誰掉的半塊餅子。
朝臣自顧不暇,皆忙着哄皇帝高興,又有哪個官員在乎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呢?可經過這兩次與夏谙霜的對話,婦人相信,這位将軍夫人是真将她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放在了心上。
金翠聽了這話,仿若被誇的是自己一般,鼻子翹得老高。她雙手抱胸,得意道:“那當然,也不看看我家小主是誰,這可是當朝長公主昭陽公主。”
話音未落,婦人不顧懷中還抱着孩子,雙膝一軟,忙跪在地上,語氣慌亂:“原是昭陽公主殿下,是草民有眼不識泰山,方才沖撞了殿下,還請殿下莫要怪罪。”沖撞一事,是指她方才用話刺夏谙霜。
夏谙霜用嗔怪的眼神剜了金翠一眼,金翠立刻意識到說錯了話,乖乖閉上了嘴。
“起來吧。”夏谙霜伸手将那婦人扶起,語氣溫和:“我雖為女子,卻将朝中形勢看在眼中,朝中腐敗,各地戰亂四起,苦的隻有百姓。我身為皇室,雖不能左右朝政,但還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你叫何名字?往後就在将軍府做事了,總得有個稱呼才是。”
婦人目光切切望着夏谙霜,抱着男孩的手臂收緊,任由男孩在她懷中哭鬧。
“殿下,草民名叫李橋福。”她抿了抿嘴,下定決心般繼續道:“我男人是為内閣中書劉大人辦事的。昨日草民從将軍府回到家中,卻見劉大人正在草民家中與草民的四個孩子玩耍。草民實在太過害怕,這才在今早臨時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