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從來不是穆真的風格,但她仍是控制不住地想逃,轉身,腿上千斤重,朝門跋涉。
咔哒一聲。
穆真擰下把手,霍然拉開的門扇,太用力的關系,帶起氣流,猛撲她面門。
同樣撲過來的,還有同事們詫異的目光。
他們或走動,或交談,然後毫無預兆地,像槍口一樣全部轉向她。
與此同時,身後孫經綸卻還是不肯放過她。
他揚聲:“你說異地就異地,你說離婚就離婚,都是因為你自私絕情,我們的婚姻才走到這一步!”
——
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辦公室的,也沒留神,同事們的竊竊私語。
穆真繼續工作,整個下午,她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
最後,董事長的秘書打電話過來。
“穆教授,李董想和你聊一聊,後天上午,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到董事長辦公室來一趟麼。”
“沒問題。”
不知道董事長忽然找她什麼事。
挂斷電話,穆真無暇去想。
此刻,天已經黑透,現在是晚上9點。
強大的意志力,需要體能,而她此刻,有種能量耗盡的無力感,頹然靠在椅子裡。
從落地窗望出去,道路上紅色車流,川流不息,穆真眯着眼睛,朦胧視野裡,好似看到城市流動的血管。
十六歲暑假,孫經綸第一次來到家裡做客,作為父親的得意門生,他功課好,自然不必說,可他在看到穆真拼插的紐約地圖時,卻說。
“道路是城市的血管,車輛就是細胞,這麼一看,整座城,就像一個有機運轉的生命。”
白楊木一樣的少年,有詩意的情懷。
往後的日子裡,他們偷偷的見面,牽上一次手,已經是心潮澎湃。
這麼多年過去,穆真自以為對這段初戀的珍視,和孫經綸一樣,沒想到,在他眼裡,自己不過爾爾。
什麼清水豆腐、什麼毫無性魅力,孫經綸否定的,不止是她,還有那段志同道合的青春。
穆真有些入神,是桌上手機,蓦然響起,打斷腦海裡翻騰的過去。
她視線平移,定了兩秒,随後抹掉臉上冰涼的眼淚,清了清嗓子,拿起電話。
“你好。”
“是穆真,穆女士嗎?”
“我是。”
“你好,穆女士,我是紅杉轄區的民警,這邊有點事情,可能需要你過來一下。”
——
穆家早年跟風,在紅杉别墅區,買了一棟小洋房,但後來因為位置偏,不方便從市區往返,所以房子買來就空置了。
隻有逢年過節,穆家人會到這裡來度假,小住一下。
今晚,穆理開趴體,地點就選在了紅杉别墅,吃喝玩樂全套下來,花不了什麼錢,甚至,穆理還請了支樂隊來熱場助興。
五六點鐘,天還沒黑透,架子鼓電貝司什麼的就開始撥弄起來,偌大的草坪上,燈光閃爍,鬼叫聲、口哨聲,恨不能給天捅個窟窿。
李哲南掐着時間過來,台上鬼哭狼嚎,正在唱《孤勇者》。
陳凱沖他使眼色,悄聲靠過來,“今天的客人,都是我安排的,還是你認識穆理那天的原班人馬,保證把你的苦逼人設立起來。”
李哲南:“什麼苦逼人設?”
陳凱一笑:“生病的媽、上學的妹妹、破碎的家。”
下颌微動,李哲南有些無語。
玩梗而已,陳凱又不傻,“穆理要查你的底,你又不想露餡,我當然要幫你編一個背景了——貧寒子,落風塵,這是多好的劇本。”
“我謝謝你。”謝你全家。
李哲南火氣上湧,“那天我被你叫去打牌,一晚上輸了十幾萬,穆理就在旁邊看着,你準備怎麼解釋?”
“我說你輸的是歡樂豆。”
“他信?”
“信啊,這裡所有人都說你輸的是歡樂豆,他為什麼不信?”
好一個現實版楚門的世界。
連李哲南自己,都有種不真實的荒謬感。
他剛要質疑陳凱這番操作的可靠性,忽然,不遠處,一個不開眼的哥們,揚聲打招呼,“李公子來啦!一會兒他們說要開一局□□,給你留個位置啊!”
李哲南眯眼看過去,擡臂,手腕一垂,朝那位仁兄勾勾手。
“來,你過來。”他說。
那個二世祖叫齊明,家裡是做建築材料的,平時混在圈子裡,赫赫揚揚,但在李哲南面前,他就不夠看了。
李哲南叫他,齊明一臉榮幸,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
“怎麼了,李公子?”
李哲南憑借身高優勢,上來勾住齊明的脖子,遠看好像一對親兄熱弟,可他俯在齊明耳邊,卻問:“你叫我什麼?”
“我叫你李公子啊……哦!”齊明看了一眼旁邊的陳凱,反應過來,大笑一聲,“懂,懂,什麼李公子、太子爺……通通不是了!”
他做了一個把嘴縫起來的動作。
“以後叫你李哲南,叫你南哥,行吧?”
“記住了,别露餡。”
“不會不會,你放心好了……”齊明很會見風使舵,“那個穆理一看就是嫩茬子,咱們诓他還不簡單,隻要南哥你一句話,我們肯定把他往死裡耍!”
李哲南勾着兄弟,一邊往自助餐桌方向走,一邊問,“那你說說,準備怎麼耍他?”
齊明:“灌酒、跑腿、揩他錢……方法多了去了。”
李哲南:“哦?”
齊明開始得意,“我剛才打聽過了,穆理家世一般,他爹有點名聲而已,實際沒錢沒勢,吃得都是他爺爺的老本。”
“憑他?也敢混咱們這個圈子,就是個自不量力大傻子——”
不等齊明把話說完,李哲南拎他後領,一把将人按到蛋糕上。
白色奶油裡,沉悶發聲,周圍取餐的人,俱是一愣。
“他是傻子,我是什麼?!”
李哲南渾身一股戾氣,剛才還跟人家勾肩搭背的人,瞬間翻臉,好像換了一個人。
齊明吓懵了,拼命掙紮,奶油四濺,搞得周圍的人紛紛退避。
李哲南嫌惡,拎起一顆糊膩的腦袋,彎身,低聲說:“叫你别在穆理面前亂說話,你就把嘴給我閉上,别的事不用你做。”
齊明已經被吓到語無倫次。“我閉嘴,我不做,我本來也沒做什麼啊……大哥。”
“以後也一樣,在這個圈子裡,不管是誰,敢給穆理找不痛快,如果讓我知道了,别怪我翻臉,聽懂沒有?”
齊明不住點頭,“懂……”
漫不經心再次回到眼底,李哲南手腕一轉,丢垃圾般把齊明扔到一邊,“真乖。”
二代圈子裡,誰家不是有錢有勢,偏偏李哲南能說一不二,不止是他家世最頂,還有他個性裡,那股敢搏命的狠勁。
幾年前,實驗中學的高中部出了一群小混混,他們仗着家世好,霸淩了不少人,搞到同班抑郁退學後,他們又跑到初中部作威作福。
當時,李哲南上初三,遇到這群高中生,明面上,他說回去取錢再來孝敬,轉身,他就拎着棒球棍走出來。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李哲南一人單挑七八個人,來一個打一個,而且專挑要害,這個瘋法,一上來就把人震懾住了。
最後,一群高中生硬是被李哲南按在校門口,跪了一排。
也就是這幾年,李哲南成年了,少年人的義憤,收斂許多,這才使得他平日看着懶懶散散,脾氣溫和。
實際上,一個人的暴戾底色,隻能遮蓋,根本改不掉。
陰沉了一天的雲,在夜晚更沉,不知道雨什麼會落下來,整個世界暗沉得憂郁浸泡在黑夜裡,也幸好,今晚視線不佳,穆理沒有注意到這邊的騷動。
陳凱打圓場,說齊明喝多,自己摔在蛋糕裡,叫人把他送走,然後他望了望那片狼藉的蛋糕,暗自搖頭。
他勸李哲南:“小姐姐給你吃閉門羹,再想别的辦法呗,何必這麼大的火氣呢。”
衣角沾到奶油,李哲南扯了張紙,低頭,一臉嫌惡地擦拭着,卻說,“我心情挺好,哪來的火氣。”
你把氣撒别人身上,當我看不出來。
陳凱不和他争:“強扭的瓜不甜,穆真不行,要不換一個,何必大費周章,又是騙穆理,又是冒充男模的……好的機械師,隻要肯花錢,不愁找不到人。”
李哲南把紙一團,握在掌中:“可我隻想要她。”
陳凱還想說什麼,忽然,宅邸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輛白色流線轎車駛了進來。
“這麼晚才來,這誰啊!”他嘀咕了一句。
李哲南順手從配菜裡撿了一顆鹹橄榄,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聽到陳凱這麼說,這才轉過頭,興緻缺缺望過去。
沒一會,一道清麗的人影從擠擠挨挨的停車區走出來,繞過花園的葡萄架,穆真朝這邊走過來。
喜歡開派對的富家子,大多是社牛,雖然不熟,但一個人挑頭,很快有人知道這是穆理的姐姐,大家絡繹不絕叫打招呼。
穆真颔首,但臉是冷的。
她叫穆理,連叫三聲,直到最後一次,聲調陡然升高,穆理才後知後覺,“姐?你怎麼來了。”
他撇下朋友,像隻哈士奇一樣,以巨大勢能跑過來:“一起玩嗎!”
穆理剛要熊抱親姐,一把叫穆真給撅回來。“音箱聲音開這麼大,擾民知不知道?!”
“呃。”
“左右鄰居報警了,警察來都敲不開門,最後給我打電話,人家還問為什麼在家裡辦演唱會,穆理,你要鬧出去鬧,别在家裡敗爸媽人品,聽到沒有。”
穆真話音不算大,也給穆理在朋友面前留了面子。
但她說完之後,那個高傲的轉身,還是讓大家都察覺到了不和諧,場面冷了好多。
穆理尴尬地叫音樂暫停,招呼大家進屋去玩,看着陸陸續續離開的人影,他找了一圈,發現李哲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