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是我的遠方表親,他的父母去世的早,從小就寄居在我們家,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吧,年紀一到便自然結婚了。他和我一樣,都跟着父母學會了如何料理西餐和日料。20世紀七十年代,巴厘島的旅遊業開始發展起來,外國人來的越來越多,大飯店、大酒店拔地而起,對西餐廚師的需求自然也是極高的。我丈夫很順利地便獲得了沙努爾海灘上一家精品酒店的廚師工作。我呢,在家相夫教子,但是也常常會在村子裡的祭典活動上準備供奉,偶爾也會去大戶人家的宴會上幫廚。” 說起丈夫的時候,蘇亞奶奶的臉上交織着幸福和痛苦。
“我生了三個兒子,我們一家都和樂融融,原本以為好日子會這樣永遠進行下去,沒想到…二十幾年前丈夫生了一場重病,卧床不起,廚師的工作自然是沒有了,他的病又需要重金醫治,我便開始四處找工作。我年紀也大了,找工作四處碰壁。餐廳洗碗、酒店保潔日薪低工時又長,我不能賺到足夠的錢養家糊口,還沒有時間照顧家人,因此原本我是不想考慮的,後來走投無路便也沒了選擇,正打算去一家度假酒店做清潔工,一個華人太太朝我抛出了橄榄枝。” 那段艱險的生活讓她抹起了眼淚。
“她的丈夫是生意人,孩子才剛兩周歲,移民到巴厘島不久。巴厘島的飲食不對他們的胃口,生意場又忙碌,他們想要會中餐的保姆,既能照料全家的飲食,又能照看孩子。條件苛刻,但薪酬很高。我雖然從未做過中餐,但飲食總是相通的,在家裡自己練習了幾次,便去應聘了。沒想到真的得到了那份工作。”
“因為那份工作,我終于有錢可以治療丈夫的病,可是啊他的病時好時壞,總不見得痊愈,他虛弱地度過了幾年,便離開了我們。”
“華人太太精明能幹、廚藝也不凡。她說她們那裡的女人既能上得廳堂也能下得廚房。她沒時間做飯,就教了我很多中餐的做法,連我自己也漸漸喜歡上了中國料理。”
“你們問我,為什麼我的糯米飯做法似乎跟本地傳統做法有出入。正是因為做了十幾年中餐廚師,我融合了一些中國南方口味的緣故。一開始,我也擔心這樣的融合會不會受到本地人的抗拒,沒想到反響不錯,我便一直延續下去了。”
林賽追着問:“無疑冒犯您,但是特别想了解您為什麼會從後廚轉到街頭?會有不習慣的地方嗎?”
林賽問得挺委婉,但在座的人都知道,他是想問在街頭販賣會否讓她有損顔面。畢竟他們這種世代為廚的家庭過去服務的地點是在威嚴的皇宮、衣香鬓影的大使館、富麗的高級酒店,再不濟,也是有錢人家的後廚。而街頭,總是卑微的,向來與低廉、貧窮聯系在一起,即便它總是得到‘生機勃勃’‘充滿人間煙火’這樣的贊譽。他們住在有幾百年曆史的祖宅裡面,卻在街上販賣廉價的早餐糊口,這樣極度的反差,更讓人疑惑不解。
蘇亞奶奶溫婉地笑了,目光堅定地說:“有時候生存比體面更加重要。體面隻是虛榮心作祟罷了,為了生存我放棄體面但仍然不損尊嚴呀。更何況,食物是從來不分三六九等的。用心做的東西,皇帝和庶民都可以同享。雖然是在街頭擺攤,但是花的功夫從來不比别人少。每天晚上我便開始準備食材,早晨公雞還未打鳴便開始籌備烹饪,天光一亮,我便準時出現在街頭,等候我的客人,十年如一日。” 蘇亞奶奶的早點攤已經打出了名聲,據說某次重要峰會,印尼的核心領導也聞聲尋來,隻為一解美食的誘惑。
衆人都表示敬佩,也深谙裡面肯定有某種不想為人知的苦衷,便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您說到傳承,那請問您的下一輩也在做食物相關的事情嗎?” 過去人們沒有太多選擇,便會乖乖地遵照父母的意志,将手藝、傳統都沿襲下來,而今,世界像個萬花筒,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冒出來,每天都有新的誘惑,新一代,還會甘願守護家族的傳統嗎?
蘇亞奶奶說,“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在酒店做主廚,一個在做面點師,孫子呢,又興緻勃勃地想自己開一家餐廳。我們家族對食物的熱情都是自然而然就發生的,或許,這就是祖先的召喚吧。” 祖先崇拜和萬物有靈論主宰者巴厘島人的精神世界,他們也不意外蘇亞奶奶在字裡行間都表達着對祖先的尊崇。
林賽結束采訪後,幾個人都說想去蘇亞奶奶的廚房看一看,馬修還想借機拍攝巴厘島傳統家庭建築,蘇亞奶奶慷慨大方地答應了。她帶着一行人,為他們一一介紹祖宅的布局,建築的材料,不同房間的用途。
“這幾間是卧室。” 她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我的孫子們都是夜貓子,白天都要補覺,現在還在睡覺呢。”
年輕人們相視一笑,表示很能理解。這時一扇門忽然開了,裡面鑽出一個睡眼惺忪的人,揉着睡過後的頭發,一擡頭,衆人都愣了一下,沈西硯驚訝地叫道:“教練,你怎麼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