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實沒有資格。
他靠回輪椅,把筆拿在手上,半天沒寫出一筆。
——
障适配服飾試驗組正式啟動後,項目組将第一批樣衣送給了輪椅志願者實地試穿測試。
品牌部聯動殘協聯系了幾個不同損傷類型的參與者,一部分是傷後數年、已完全适應輪椅生活的老傷友,也有一兩位屬于傷情初期、仍在心理适應階段的年輕人。
溫爾第一次見到那個叫沈渡的測試志願者,是在模特試衣間。對方三十歲出頭,模樣清冷。身材瘦高、膚色蒼白,坐在一張和謝丞禮款式差不多的輕型輪椅上,穿着灰T和運動長褲,輪椅腳托上隻放着一隻試衣間準備的一次性拖鞋。
他的另一條小腿以下空空蕩蕩。傷肢被褲腳整整齊齊卷起,系了根松松的布帶。
“你好,我是設計部的溫爾,這次适配組的聯絡人。”她走近時先自我介紹,“如果你有任何穿着上的不适,可以随時告訴我。”
沈渡擡起頭,眼神淡淡的,點了點頭:“好。”
他聲音很輕,動作幹淨,伸手接過衣服時手臂肌肉薄而結實。他身上的線條不是鍛煉出來的肌肉感,而是一種常年依賴上肢移動、形成的習慣性用力。
“冒昧問一下,你受傷的位置是胸椎還是腰椎?”溫爾問。
“胸椎T10不完全,”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還有左下肢小腿截肢。”
溫爾微一怔,随即點點頭:“我們這套服裝是基于胸椎以下活動受限來設計的。肩部與腰側結構都做了松緊隐藏區,你一會可以試試看彎腰角度是否受限。”
沈渡沒有答話,低頭穿衣服。溫爾沒有幫他,默默在一邊記錄數據。除非他開口,她不會貿然出手。
他穿得不快,尤其是提起褲腰那一刻,動作明顯吃力了一些,溫爾觀察着他的動作,暗暗在心裡記下:腰帶單手控制難度高,需改進。
半小時後,沈渡穿好衣服,坐回輪椅,看着鏡子裡自己的樣子,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說:“這褲子挺輕,不礙事。”
“你穿褲子花了十五分鐘。”溫爾很溫和地指出,“資料顯示你習慣獨立穿衣,請問是不是某些細節卡住了你動作節奏?”
“扣子太小了。”他不帶情緒地說,“拉鍊有些澀。”
溫爾點頭,在本子上做記錄:“收到。謝謝。”
她不說安慰人的話,也沒有關心,可她在認真聽。在所有訪談中,克制地不判斷,不感慨,認真地把“适不适合穿”當成設計師的事。
結束後,溫爾坐在更衣室的箱子上喝水發呆。一整天她不是彎腰幫忙穿衣服就是記錄數據。累的她連飯都吃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很少正面面對謝丞禮殘疾的事實。
可當這些一個又一個的身障者坐在她眼前,她忽然意識到:謝丞禮曾經經曆的,并不隻是輪椅、病房和康複。還有無法站起來穿褲子的時候,在洗手間裡等别人拉他一把的無力,還有在衆人面前壓抑膀胱不自主收縮的窘迫。
——
謝丞禮在辦公室裡翻着殘協發來的志願者名單。
名單是他親自審核的。
他知道溫爾做這個項目遲早要面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模樣,不是PPT上的輪椅,也不是舞台上挺拔的殘奧冠軍,而是日常生活中一點一點咬牙撐起尊嚴的普通人。
江嶼從門外敲門進來:“适配測試小組反饋開始彙總了,要看嗎?”
謝丞禮點頭,接過文件。
文件夾封面上,溫爾的名字赫然寫在第一項。她的字一向清秀,結構分明。
他翻到最後一頁,看到她留的備注:“用戶反饋上肢過勞時難以處理袖口層疊結構,建議結構重新調整裁片方向,減少手臂操作。”
他低頭看了幾秒,沉默地合上文件。
“溫設計師今天問我,您最近忙嗎?”江嶼輕聲道。
那一瞬,他的指節輕輕按住輪椅邊緣,肩線卻一寸未動。
他不想被她看見。這次項目她見到了這樣多的輪椅使用者,想必她也漸漸了解了。他這樣的人,最狼狽的時候,是靠别人清理自己排洩物,是在冰冷的醫院床上無法自控的痙攣發抖。
他怕她看到那個樣子的自己。
怕她再看他時,是帶着憐憫的目光。怕她知道了自己真實的生活,會露出嫌棄的表情。
那樣的話,他真的會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