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前,溫爾手頭的兩個項目都隻剩下尾巴。臨時被安排前往南城區康複中心調研,為冬殘奧服裝項目收尾的展覽輔助設施進行學習。她打算跟展覽的全程,想着能多學一點是一點。
不過她是臨時被調過去的。
早上八點,黃姐把那份訪談任務追加在了日程最末的“B類工作”一欄。她本就想了解多一些相關知識便沒推辭,簡單收拾了文件夾和筆記本,獨自開車前往。她知道那家康複中心,南城區唯一一座綜合适殘的多功能場所,幾年前還隻是康複訓練基地,現在已經部分轉型為體驗展示廳,常作為大型康複用品品牌的實測實驗點。
她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以設計師的身份踏入那裡,不是探病,不是探一場命運的變故。
九點整,她站在康複中心接待台前簽字,身後是玻璃自動門,冷風一陣一陣往裡灌。接待員遞來一份訪客胸牌,客氣地說:“今天這邊安排了一位老師帶您參觀,您這邊請。”
溫爾點頭,接過工牌别在外套上。她穿得比平時更素一點,一件淺灰色毛呢長外套,圍巾顔色與領口白色壓線協調一緻,整個人被襯的有些冷淡。
引導她參觀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工作人員,接引的工作人員叫他“康老師”。康老師說話慢條斯理,帶着一種跟她年紀相差甚遠的寬厚從容。大概是在這裡見多了命運多舛,也就沉下平和。
“你們是做展會嗎?”康老師問。
“不全是,我們負責殘奧系列的服裝,展覽開幕在即,也得學習輔具相關。”溫爾禮貌答,“這邊有涉及真實使用環境的設置,我們希望在展覽中盡量不要出什麼差錯。”
“那還挺不錯。你們公司很負責,很多公司打着公益的幌子,但不會把事情落到實處。”康老師點點頭,“這裡邊很多東西,外人是想象不到的。”
溫爾點點頭,不知如何接話。
他們從一樓的器械模拟訓練區開始走,依次經過康複區、轉移輔助模拟間、智能步态通道、下肢穿戴器具體驗室。她安靜看,認真聽,有時拿出随身攜帶的本子記下一些沒聽過的詞彙。她的目光專注而沉靜,時而低頭思考,時而停下腳步多看一眼轉移床沿邊緣的防滑墊縫隙,或是桌角拐彎的輪廓處理。
走到模拟生活動線那一段時,康老師順手指了指前方:“這邊就是我們專門開給内部家屬和長期訓練患者的‘休息區域’,平時人不多,但牆上有塊留言闆,你可以看看,有意思。”
溫爾一怔:“留言闆?”
“是的,原本是給患者寫來鼓勵自己用的,後來變成了大家寫心裡話的地方,也有孩子來畫畫。”康老師笑笑,“有時候還蠻動人的。”
他們走近那片留言牆,溫爾腳步逐漸放慢。那是一整面木質貼面牆,用軟木闆包住中段,上面密密麻麻貼了各種便簽。
有畫畫的,有寫字的,有人寫“明年我一定可以站着走出去!!”,有人寫“爸爸今天第一次自己吃飯了”,還有人用英文寫下“be patient,everything starts small”。
溫爾緩緩在便簽闆前站定。
她的目光在那些五顔六色的紙張之間遊移,直到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停住,摸到了一張被壓得略有些卷邊的米黃色小便簽。
上面用黑筆寫了一句話:
“習慣以後,似乎沒那麼糟了。——謝.”
字迹幹淨,遒勁有力,是她認識的筆法。
謝丞禮。
她的指尖頓了頓,手指緩緩撫過那張便簽的下角,把翹起的角輕輕壓平。在整面牆上,這張紙一點都不顯眼。可能貼了很久,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來過這裡。
她站在那張紙前站了許久。隻是靜靜地看着,像是凝視着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過了一會兒,康老師的聲音從側後傳來:“這張好像貼了快兩年了,邊角都翹起來了。”
他頓了一下,又說,“是一位很年輕的企業家,傷後在我們這訓練了幾個月,後來就很少露面了。”
溫爾認真地聽着第三視角的謝丞禮,微微颔首。即使是簡單的一句話,她也覺得很幸運。
她想,這個世界其實還是很小的。
“我們這很少有人來參觀學習,要不要也留下一張?”康老師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她點點頭,從木闆下桌子上的便簽盒裡取出一張嶄新的便簽。
“我因愛你,而感到被愛。——爾爾”
溫爾在便簽上留下了自己的小名,她珍重地将翹起的下擺撫平,像是把時間也一起按進心口的褶皺裡,鄭重地貼在謝丞禮的便簽旁邊。然後她輕聲說:“謝謝,我寫好了。”
她沒有拍照,隻将它留在那裡,小心地把愛送回三年前那個低落的謝丞禮身邊。
十點四十,她結束參觀,帶着一份資料和幾張照片打算開車回辦公室。窗外寒意愈深,呼吸都有了白霧。她靠在車窗邊,手機上彈出會議提醒。她遲遲沒有點開,手輕輕蓋住口袋,像是還停留在剛才那一整面牆的前面。
她知道,他來過。
在他躲着自己的時候,他一個人努力了很久。
——
中午一點四十,謝丞禮到了南城區康複中心。
他沒提前通知,也沒安排随行。隻叫江嶼等消息,出門前江嶼遞了份資料,是公司外部投資計劃中涉及的輔助康複産業鍊梳理,他看了一眼便收好。他自己下了車,這次轉移地十分順利。
接待前台一眼認出他:“謝先生?您是來找李總的嗎?”
“不是,下午和黃主任約了。”他聲音不高,卻冷靜。
前台叫來一個護士領着他從中廳進入電梯上樓,路過數個展室和模拟體驗區域。通道盡頭,他瞥見那面熟悉的留言牆,推動輪圈的動作停了下來。
“這是休息區,裡面是留言區和自助康複體驗,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護士客氣地說。
“不用了。”他截斷,“我自己過去就好。”
護士點頭離開。謝丞禮推着輪椅往留言牆方向轉去。
這地方他來過無數次。他最初做康複訓練的幾個月幾乎是每日一練,從訓練器械到輔助廚房,從斜坡、杠鈴、站立架再到輔助馬桶和起立床,幾乎全都摸過。但他很少停在這面牆前。
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屬于寫幾句話就能鼓勵到自己的人。
他之前留的那張便簽,是某次治療後,治療師讓每個人寫一句“你此刻想對自己說的話”,那天他其實并不想配合,卻又不願違逆徒生事端,于是随手寫了:“習慣以後,似乎也沒那麼糟了。”
寫完他就走了,也從未再去看它有沒有被扯掉。可今天,他卻鬼使神差地再次停在了那一整面軟木闆前。
他記憶力極好,一眼就看到那張便簽還在。
他記得自己用的便簽顔色,是米黃色,左下角折了一點。現在它被撫平了。那張紙仍在原位,但角邊被輕輕壓實,邊緣整整齊齊,像是有人很仔細地,認真地摸過它。
他心跳緩了一瞬。
他轉動輪椅,緩緩靠近了一些。就在那張便簽右側位置,一張粉藍色的新便簽貼在邊上,兩張便利貼并排貼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字迹筆鋒飒爽,十分漂亮。
“我因愛你,而感到被愛。——爾爾”
他看了許久,眼神沒有移開。那一瞬他什麼也沒想,仿佛整個人都靜了下來,像墜入不見底的水潭,身邊一切的聲音光線,思維意識都遠了,隻剩心跳一聲一聲地敲在水底,敲得他鼓膜發疼。
她來過。
而且看字迹是剛剛來過。
前台的兩人随口閑聊中的“年輕設計師”,果然是她。
謝丞禮坐在原地,沒有動。
整面牆前沒有别人,工作日的康複中心的下午人不多,偶爾有人路過,也隻是走過,沒有注意到他。空氣裡彌漫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還有康複中心的暖風帶來的幹燥。
他伸出手,想去摸那張紙,又收回來。他怕一碰,就會将那份小心珍貴的愛意弄皺。
他想起前不久的那天晚上,地下停車場,溫爾站在他車門外,說的那句:
“還有三個月,就不等你了。”
她在等他。溫柔,善良,漂亮,事業有成的,隻有二十多歲的溫爾,這樣真摯熾烈地喜歡着自己一個殘疾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配不上她的殘疾人,至今為止,給出的回應隻有沉默。
謝丞禮閉上眼,坐在那裡,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