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讓她受苦,不想讓她面對愛人殘缺的生活,不想她日後要與導尿袋、消毒包、抽搐痙攣、癱瘓不受控的短命鬼同行。這麼好的女孩,不該陪着他蹉跎人生。
可現在,他也忽然意識到:
他更不想她失望。他已經,無法再忍受溫爾故作沒事的眼神了。
謝丞禮在留言牆前停了許久,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擡起手夠到便簽,偷偷地取下,放在西裝内側的口袋。
他轉動輪椅,從原地倒退出去,直到那個柔軟又沉默的角落慢慢退出視線盡頭。他望向樓層導覽圖,推開了康複治療科的門。
康複治療科的護士一眼認出他:“謝先生?”
他點頭,“我和黃主任預約了面談,我想了解一些術後恢複相關的内容,現在他有病人嗎?”
她忙起身:“沒有的,黃主任囑咐過您來了直接帶您去辦公室,請稍等,我馬上帶您過去。”
她沒敢多問,畢竟這位謝先生的名聲早在醫療圈傳播多年。他是極少數以“功能性損傷恢複為目的”長期投入康複研究投資的企業家,不止一次捐款,也捐過很多設備。現在這個康複中心的新設備幾乎全是這位謝先生資助購入的。
護士領着他來到三樓的治療師辦公室。一位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铄的老主任迎了出來。
“謝總。”他說,“好久不見。”
謝丞禮點頭,“打擾了。”
“哪兒的話。”黃主任笑着請他進門,“聽說你最近狀态很好,沒想到還願意關心這些。”
“狀态還好。”他頓了一下,“我是想了解一點别的。”
“哦?”
“關于脊髓完全性損傷的修複型介入手術。”他語氣平穩,“我想知道目前全球有哪些國家在推進?臨床試驗的進展是怎樣的?以及,亞洲區是否有可以申請試點的可能性。”
黃主任顯然沒預料到他如此開門見山,微怔了幾秒:“你是想參與試驗,還是......”
“我隻是想知道有沒有可能。”謝丞禮沒有猶豫,語氣堅決,“我已經接受現實,也接受脊髓損傷不可逆。但如果有機會,我想知道,現在技術的成熟程度,我還有沒有必要進行嘗試。哪怕隻是改善一點。”
老主任看了他一眼。
眼前這個年輕人,輪椅裡的坐姿極穩,表情一貫沉靜,可他剛才那段話,不是詢問可能,而是帶着一種悄然覺醒,向外伸手求助的姿态。
“我明白。”老主任點頭,“你等一下,我把資料調出來。”
他們在辦公室待了近兩個小時。
從歐美最新一批神經接口試驗到日本的幹細胞研究項目,從康複配合方案到術後評估機制,謝丞禮問得很細,聽得也很認真。他一邊聽,一邊在手機上做筆記,偶爾停下來詢問某項手術方式的可及性、周期和排異風險,像個重新整理未來藍圖的建築師。
黃主任看着他的眼神漸漸變了。
他們早年以為他隻是穩定适應殘疾生活的患者代表,現在才發現,他并不是适應,而是主動選擇和過去完整健康的人生做好了割舍。但如今,他似乎開始不甘心了。
兩小時後,謝丞禮退出辦公室,手上多了幾份資料,還有一封介紹信,是主任臨時打印的,上面列出一位德國神經修複團隊聯絡人的郵件地址。
他把聯系方式記錄在手機備忘錄裡。江嶼和司機已經等在門口。直到坐回車裡,江嶼打開後備箱放好他的輪椅時,才隐約察覺出什麼:“謝總,等下的會需要推後嗎?”
“不用。”謝丞禮想了想,又開口,“晚點幫我聯絡一位專業醫學翻譯。我要寫封郵件。”
江嶼略一愣。隻“好的”一聲,把車門合上。
車子平穩駛出康複中心大門時,謝丞禮坐在後排,目光落在窗外的落地玻璃上。那一整面透明幕牆後面,就是便簽牆的方向。
他輕輕閉了閉眼。
從離開那裡那一刻開始,他知道,自己大概再也不會是那個什麼都不敢期待,隻會躲在“别靠近我”的擋箭牌後的人了。
他想要試試努力一次。他不想讓她等的,是一個毫無希望的人。
——
CBD華燈初上,可街邊行人寥落,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亮着,光影被風切得細碎。
溫爾窩在家裡書房的懶人沙發上,膝上攤着幾份還未整理完的春季快銷新品版型資料。白天的學習結束得比預期早,她回辦公室開了個會,就翹了下午的班直接回了家。展會前的這一兩周,是最後的調整期,工作能帶回家,她也更願意安靜地獨自處理。
她剛泡了熱水,拿着杯子時手指不小心碰到紙邊,把桌上的一個小便簽勾掉了。
那張紙是她今天從南城區康複中心帶回來的。
她其實寫了兩次便簽。第一次寫壞了,就沒貼在牆上,帶了回來。随手夾在手帳的最後一頁,貼着那張舊的日程表。
“如果你開口,我會給你延長期限。”
她寫完之後撇撇嘴,覺得自己不能這麼沒原則,于是重新寫了一張貼上去。
她今天在那面留言牆前站了很久。
那一整面牆,貼滿了各種顔色的便利貼,有稚嫩的、有急促潦草的、有拼命克制卻還是寫了一大段,寫到最後字越來越小的……她站在原地,突然很想哭。
并不是難過,而是一種奇異的感動。
她從不覺得殘疾是脆弱的代名詞。真正脆弱的,是人不相信自己有愛的能力。
溫爾手指輕輕摩挲那張便簽的邊角,然後把它疊好,塞進一本線裝草稿本裡。放妥之後,她擡頭,望向窗外。
夜色沉沉,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
自己今天觸到了三年前謝丞禮的一角,那是一個她被完全隔絕在外的拼圖的其中一塊。這一秒,她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隐秘的牽引感,仿佛他們之間隔着城市三年的燈火和晚風,終于遙遙相望,四目相對。
——
城西别墅。
謝丞禮坐在床頭,膝上放着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正顯示着草拟郵件的頁面。他寫了很久,删了又改,字斟句酌地把那封給德國神經研究團隊的信一遍遍過稿。
燈光昏黃,他的神情格外專注。
完成最後一行,他将郵件存入草稿箱,并沒有立刻發送。他盯着“Send”鍵看了很久,最後隻是輕輕關了頁面。
他知道後果,所以他想,自己大概需要點時間準備好。
電腦合上後,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鏡,順手把那封介紹信收進抽屜最下格。那一層抽屜很少動,裡面放着的是過去五年裡他幾次搬家都沒丢的東西。幾張舊照片,一小盒用了一小半的小狗便簽,四五根過時的發飾品,一顆戴在手指上可以吃的色素寶石糖,幾張溫爾随手留下的塗鴉草稿,還有前段時間溫爾畫的那張,設計草圖的邊角稿紙。
他把今天偷偷帶回來的便簽貼裝進塑封袋,隔着透明塑料封面按了按。
“溫爾喜歡謝丞禮,沒有誤解。”
“我因愛你,而感到被愛。——爾爾”
他看着兩張便簽,輕輕笑了一下。
嘴角的肌肉動了一動。然後緩慢地靠在床頭,閉上眼,像是終于卸下了那道緊繃了許久的弦。
——
這晚,申城下起大雪。
像是慶祝。
夜深,窗外風雪刮在窗戶,是規律的沙沙聲。溫爾在手帳上悄悄寫下:
“事緩則圓。”
本子沒收起來,就放在了桌角的燈下,宛如一盞未熄的燭,等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