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申南,溫度持續下降。
會議室内,最後一頁PPT剛放完,江嶼彎腰在謝丞禮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謝丞禮沒擡頭,隻是略一點頭,手指在會議記錄本上頓了頓,沒再繼續寫。
直到散會,衆人起身,他才拿起筆蓋,輕聲對身邊的秘書說:“這個項目收尾資料整理後發我。”
語氣與往常别無二緻。秘書沒察覺什麼異樣,隻見往常四平八穩的謝總擰着眉側頭交代一句“讓司機把車停地庫一層”,便急匆匆推着輪椅從會議室另一側出口離開。
他推動輪圈的動作有些急躁,但終究沒敢太快。直到進了休息室,門阖上,沉靜得隻剩走廊偶爾傳來腳步聲。
他才重新點開江嶼剛才發來的那條消息:
“溫設計師今天請假了,說發燒在家休息。”
消息時間:十三點二十六分。開會的時候手機開了靜音,他一直沒有回複江嶼,江嶼拿不準後續安排才小聲告訴他溫爾發燒的事。
他盯着屏幕看了幾秒,喉結動了動。
一個人。
她沒告訴自己。
心口像是被誰輕輕壓了一下,發燒了也不告訴他。是因為之前自己惹她傷心了嗎。
那是一種幾乎熟悉的心疼和憋悶,像幾年前冷聲讓她别再來醫院的時候,餘光看到她紅着眼睛鼻尖不說話的模樣。
謝丞禮緩緩吐了口氣,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定制的淺灰色布包,進了衛生間。
他知道這一路需要的時間太久,他更知道知道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樣,說“陪你”就真的能馬上做到“陪”。
所以,他隻能提前準備好了一切。
半小時後,商務車駛出林城淩瑞分公司的會議中心。
謝丞禮靠在後座上,神情淡然。輪椅拆好放進後備廂,尿袋被他收進褲腿内側固定妥當,紙袋裡放着幾種藥,一份粥,還有他替她備下的薄荷退熱貼。
司機從後視鏡偷看了一眼。謝丞禮難得在途中不看文件,隻是閉着眼靠着窗沿,手指時不時按壓着下腹一側,像在掩住什麼不适,又像隻是想找個支點。
他的襯衫有些皺,外套沒換,是早上穿了好幾個小時的那件;領帶微松,發絲在冷風中微微散亂。
但他沒整理,隻是沉默地坐着,一言不發。
路上,手機沒有響過。她沒發任何消息,也沒有打電話。
下午四點五十,雨勢更密。
車停在南城禦苑門口,謝丞禮先讓司機幫忙組裝輪椅,撐着手從座椅轉移到輪椅,動作熟練。
他輕吸口氣,撐着膝蓋把小腿處尿袋位置理了理,蓋好衣擺,把保溫袋放在腿上,拜托司機在一旁幫自己撐着雨傘,而他緩慢推行。
溫爾住的那棟樓地勢略高,有一段彎折式坡道。坡道兩側鋪着光滑瓷磚,雨水打在上面,已有些濕滑。他往前推時,左前輪忽然輕打滑,輪椅在下一個轉角突然傾斜。司機知道謝總一向不願意被幫忙,一時間伸出了手卻沒敢動作。
他眼神一沉,迅速收力,撐住另一側的輪圈,強撐上身穩定。腰部以下無知覺,靠的全是臂力和肩頸微弱的平衡感。
差點摔倒。
他沉着氣,等身體重心重新歸穩,才緩緩繼續上行。進電梯後,他的背已經出汗,呼吸不穩,隻是唇角抿得緊,一句話沒說。
他隻想盡快見到溫爾,一個人發燒,也不去醫院,自己在家硬撐。燒傻了都不一定被發現。
他站在門口,先摁了門鈴。
沒有動靜。
他又摁了一下,這次時間更長,指腹一動不動地壓在門鈴上。
依舊沒有回應。
他沉了沉眸,從内側衣袋裡摸出一把備用鑰匙。是她在展會前給他的,随口說“如果有天你想找我的話,直接進來。”
他說:“我不會來的。”
她笑着說:“那就當我自作多情好了。”
那把鑰匙一直沒還。她也沒再提。現在倒是派上用場,鑰匙插進門孔,“咔哒”一聲,門緩緩推開。
屋裡沒開燈,空氣中浮着一絲淡淡的茶香,窗簾半拉着,沙發上蜷着一個身影。
她穿着淺粉色的毛絨家居服,腿上毛毯滑落在地上,臉紅得不自然,額前碎發被汗濕貼着皮膚,一隻手搭在額頭,另一隻抱着一個小抱枕。
整個人像一團被風吹皺的布,孤零零縮在角落。謝丞禮在門口把輪子擦幹淨,推動輪椅慢慢靠近,到了茶幾邊才輕輕叫了一聲:“溫爾。”
她沒有動,他又叫了一聲。
這次她睫毛動了動,艱難地睜開眼,先是茫然,然後眼神忽然亮了一下,随即紅了。
她啞着聲音喊他:“你……”
“你怎麼來了啊……”
謝丞禮靠近一點,擡手探她額頭,溫度滾燙得吓人。
她靠着他伸出的手,晃了晃一團漿糊的腦袋蹭了蹭,紅撲撲的臉蛋貼進謝丞禮的掌心,聲音哽着:“你怎麼現在才來啊……”
下一秒,淚水啪的一聲落下來。她燒得沒力氣大聲哭,就這麼安靜地,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腕上,溫熱、濕潤、毫無遮攔。灼傷了謝丞禮冰封冷硬的心。
她小聲說,像是在随口閑聊:“我一個人在家睡了一天……連退燒貼都懶得找……”
溫爾有些迷糊,不知道是不是記憶跳針回到了兩個人吵架的時候,有點生氣地又說:“你不是不想見我了嗎……”
謝丞禮心頭像被什麼一下攥住,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幹澀,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撐着膝蓋俯下身,用手摸了摸溫爾滾燙的側臉,輕聲說了一句:“我來了。”
謝丞禮靠近她,動作很輕。
沙發靠牆,他的輪椅剛好貼近沙發扶手。他伸手,試探性地握住她的肩:“溫爾。”
她沒反應,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但是眉心輕蹙,像是不舒服,又像是在做夢。
他低頭靠近一些,終于聽見她含糊地呢喃一聲:“熱……”
聲音沙啞,帶着明顯的鼻音。掙紮着想要拂開身上的毯子。謝丞禮連忙按住溫爾的手,低聲說:“熱也不能掀開,我在。”
他的動作停了兩秒,下定了決心,然後動手解開了輪椅兩側固定帶,把腿部束縛松開。
他的雙腿沒有知覺,但偶爾痙攣。因為開會又是長途車又是會議室,他害怕溫爾看到自己腿痙攣害怕,就給雙腿系上了束縛帶。雙腿自然下垂,褲管間藏着導尿管與綁袋。他拎着膝彎把腳放下輪椅踏闆,再撐住沙發靠背,微微向前傾。
右手穩住輪椅的坐墊,左手撐在沙發邊緣,他用一貫訓練出來的方式緩慢挪動。
身體向前滑出輪椅前緣,靠雙臂帶動重心,腳毫無知覺地拖着,轉移的瞬間,膝關節自然塌下,靠地心引力落在沙發邊緣。
他喘了口氣。
沙發比輪椅高一些,座面也軟,他坐下去的瞬間整個人稍往一邊傾了一下。他迅速一手撐住沙發邊角,一手搭在大腿上穩住角度,才堪堪坐穩。
後背踏實地靠住沙發後,他才敢再看她。
溫爾歪在沙發角落,臉燒得通紅,額角的發被汗打濕,一绺貼在耳邊。
他朝她伸手,動作很慢,指尖先碰到她手背,再移到她的胳膊,試探地托了下她的肩膀。
她動了動,像隻被打擾了的小獸,嘴裡呢喃着:“别走……”
聲音嗫嚅,小得可憐。
謝丞禮垂下眼,看着她靠在那兒,好像下一秒就會滑下去。他咬緊後槽牙,試着把她往自己這邊帶。
沒辦法用核心和腿發力,隻能靠上肢力量。
他右臂勾住她肩膀,左手從她腋下穿過,掌心貼住她後背衣料,往懷裡慢慢引。
這個角度極難發力。他手臂在顫,背也已經出了汗,但他還是一點點地,把她穩穩抱進自己懷裡。
她頭靠在他鎖骨下方,呼出的氣發燙,額頭貼着他胸口,整個人像一塊炭火一樣。
謝丞禮幾乎是本能地擡起手,貼在她後背,輕輕順着拍了兩下。
她沒吭聲,隻阖着眼憑感覺往他懷裡更靠了靠。
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什麼是沒得選。
盡管他不能像以前那樣站起來抱她,也不能輕松俯身把她打橫抱起。但隻要她往他懷裡靠,他就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去接住她。
即使他的身體,早就糟糕透了。
溫爾靠在他胸前,沒動。但謝丞禮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熱度一點點滲透過來,像是貼着一團正在輕輕冒煙的爐火,燒得他心口一片發緊。
她嘴裡喃喃地說着什麼,他低頭才聽清。
“你别走……”
“你又不要我了……”
她的語氣不是哭,是那種燒到意識模糊的低聲撒嬌,像小貓生病時拱進人懷裡,一聲一聲黏着哼。
謝丞禮沒出聲。他知道她現在這樣,不一定完全清醒。他抱她抱得極穩,像是怕她從懷裡散落下去似的。
她手抓着他襯衫前襟的褶皺,指尖輕輕蜷着,不肯放。
“你之前……不是都不來了嘛。”她閉着眼睛,“我都夢見你了。”
“夢見你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喊你,你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