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丞禮接過筆,低頭填寫。
因為腰腹力量不足,他寫字時必須用肩膀和背部微微發力,筆尖偶爾因為這兩天沒有休息好而不穩和微微發顫。
溫爾看得心疼,卻什麼都沒說,隻輕輕把茶幾上的文件壓穩,方便他更順手。
簽到最後一頁時,謝丞禮停了下來,他微微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像是在清理胸口的沉悶。
溫爾湊到他身邊,還以為是他眼睛不舒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過了幾秒,謝丞禮睜開眼,看向她。
他的聲音很低,很啞,但溫爾卻聽得清清楚楚。
“爾爾。”
“嗯?”她輕輕應着,眼睛濕濕亮亮。
謝丞禮垂眸,低聲道:“未來可能沒你想的那麼順利。”
“這條路……大概很難。”
溫爾一怔。
下一秒,她擡手,輕輕搭在他膝蓋上,用沉默的動作在認真地告訴他:我不怕。
她仰起頭,咬着下唇口腔裡的軟肉,眼神又倔又認真,看上去要哭不哭的。
“我知道。”她說,“所以我才更想陪着你。”
謝丞禮喉結滾了滾,他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輕輕握了握。
屋子裡很安靜。
午後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兩人身上,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拉得很近很近。
近到,隻要輕輕一動,就能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
溫爾靠在他胳膊上,軟聲問:“謝丞禮,那你害怕嗎?”
謝丞禮沉默了一會兒。
他低頭,聲音很輕:“怕。”
他終于坦言:
“怕做了也沒用。”
“怕你期待得不到好的結果。”
“怕讓你白白陪我吃苦。”
溫爾笑了,笑得軟軟的,眼角還紅着,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溫柔。
“沒關系啊。”
她輕輕晃了晃他的膝蓋,像撒嬌一樣。
“你怕了,還有我啊。”
“我不怕。”
“你知道的,我從小就膽子大。”
傍晚,溫爾的燒已經徹底退了。
她換了件幹淨的家居服,精神比早上好了一些,額頭的汗也褪去了,隻是說話時嗓音還帶着點輕輕的沙啞。
“你回去歇歇吧。”她抱着抱枕,有點愧疚地看着謝丞禮,聲音溫軟,“你照顧我好幾天了,在我家吃不好睡不好的,肯定累壞了。”
謝丞禮開了兩個視頻會議,穿着已然是一幅随時能出門的模樣。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停在她臉上,像是不舍,又像在确認她真的無礙了。
“我沒事了。”溫爾笑着補充,“真的,我明天開始要趕稿子呢。”
謝丞禮推着輪椅靠近,俯身替她理了理發絲:“那我聯系司機,你今天早點睡。”
溫爾點頭:“你也是。”
兩人隔着半張小茶幾對望了一會兒,誰都沒動。
最後還是溫爾先眨了眨眼,伸手拉了拉他輪椅推圈上帶着薄繭的手,小聲說:“走吧走吧,不然我舍不得你,又想讓你留下了。”
謝丞禮低笑一聲,聲音很輕。
他推着輪椅轉身離開,在門口回頭看了她一眼。
溫爾窩在沙發上,抱着抱枕,眼睛彎彎地沖他揮了揮手。
謝丞禮推開門,細細拉好,替她關掉了走廊的燈。
夜色将門後的溫暖光影緩緩收攏。等謝丞禮回到自己的别墅時,夜已經深了。
一路駕車回來,連着幾天的疲憊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城西别墅早在受傷後做過基礎的無障礙改造,洗手台是特制的低位,淋浴區是無門檻的平地式,馬桶旁也安裝了扶手;走廊寬敞,輪椅轉動不受阻礙;燈具是感應式的,電源插座也降到了輪椅能觸及的高度。
這一切,讓他的獨居生活盡可能少了些障礙,但沒法消除行動本身的艱難。不過在溫爾家的兩天,倒也是讓他極速适應了沒有這些輔助設施等生活。
謝丞禮推着輪椅進門,順手關上大門。
地闆是防滑的特質材質,輪椅碾過時發出細微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玄關處,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才推着輪椅往浴室走。
浴室的門口沒有門檻,他停好輪椅,緩慢地拆開一側扶手,支撐着自己挪到洗手台前。洗手台的高度經過改造,可以讓他坐在輪椅上直接使用,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需要花上比常人多三倍的時間。
謝丞禮撐着洗手台邊緣,微微前傾,把留置三天的尿袋小心摘下,放空袋子裡的液體,拎到旁邊固定好的醫療垃圾桶中處理。
這一系列動作需要極強的臂力和控制力。
他的手指在濕潤的空氣中微微顫着,骨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摘尿袋,拔尿管,擦拭皮膚。每一個步驟都必須小心翼翼,既要防止感染,又要避免因為動作幅度大而失控摔倒。
完成清理後,他用濕巾仔細擦拭下腹和腿側。這一套程序完成後,謝丞禮已經出了一身細汗。手臂和肩膀酸脹得厲害,脖頸後隐隐抽痛。
他靠在洗手台邊,閉着眼休息了半分鐘,才重新推着輪椅去淋浴間。
客廳的燈是感應式的,他推輪椅經過,暖黃色的光自動亮起,灑在幹淨利落的沙發和茶幾上。
屋裡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謝丞禮沒有直接回卧室,而是轉到陽台前,推開了落地窗。
謝丞禮停在落地窗邊,仰頭看了一眼夜空。
申城的冬夜,很少能看見星星。但今夜的天,意外地清澈。漫天的繁星,一顆顆,一簇簇,像無數個小小的心跳,在夜色中起伏。
他靠在輪椅裡,靜靜地呼吸着潮濕溫熱的空氣。疲憊像是從骨頭裡滲出來,細細密密地包裹着他。但他的心裡,卻前所未有地平靜,像是熬過了很久很久的漫長冬夜,終于,在某個不經意的清晨,看見了第一縷微光。
他想起溫爾趴在他懷裡,聲音軟軟地說:“以後我每天早上都想這樣醒來。”
想起她蹭着他肩膀撒嬌,說:“你怕了,還有我啊。”
謝丞禮低頭,輕輕笑了一下。他的心,從未像此刻這樣,穩穩地、紮紮實實地,跳動着,鮮活着。
活在她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