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不得不獨自出來流浪,自力更生嗎?
這種事并不罕見。
哪怕是曾經隸屬神明的騎士,在神迹近乎完全褪去的時代,也堪稱名存實亡,因而大多流離失所。
而默林之前懷疑的事也有了答案:這個年輕小家夥流離失所的時間應該還沒多久,還沒經曆過流浪生涯的可怖寒冬,所以哪怕連火鐮都不會用,也依舊能憑借一身武藝,勉強且狼狽地活到現在。
默林不着痕迹心軟了些。
他難得放輕了些許聲音,雖說他那低沉過頭的聲線再怎麼放輕,也柔和不到哪裡去:
“那還有什麼需要,你就去找阿納托利,怎麼打水清洗自己,你也直接喊他幫你,反正正午太陽最烈的這幾個小時,他都沒事幹,會一直呆在家。”
汲光繼續乖乖點頭。
仔細交代好每件事情的默林,也準備動身了。
在他出去後,整個小屋便隻剩下汲光。
汲光立即就去櫃子裡找了塊布,再把身上髒兮兮的護甲取下來。
他抱着護甲,穿着一身同樣髒兮兮的打底衣出了門,想要找默林說的門口附近的水缸。
很好找,就在屋檐旁的一棵樹附近。
因為阿納托利就坐在濃密樹蔭底下取水洗碗。
。
汲光過去的時候,他剛好洗完。看見汲光,問清來意,阿納托利便繼續留下來,一塊幫忙清洗護甲。
“你這護甲看着灰撲撲的不起眼,質量卻還不錯。”阿納托利敲了敲,說。
“是嗎?但我怎麼感覺很薄很脆……”汲光想起之前死了足足49回才打敗的魔物,一副不相信的模樣。
那個精英怪,每次都是一爪子就抓爛我的護甲,這真的算是“不錯”嗎?
這護甲真不是一層紙嗎?
“已經很很不錯了。”阿納托利認真說着,忽然一頓,睜圓了眼睛。
……在清水的沖洗下,他手裡拿着的髒兮兮臂甲被褪去了凝固的污穢,上面明顯的破損痕迹暴露了起來。
那可怖的抓痕就像是刀切豆腐一樣幹脆利落,足以預示汲光之前經曆的苦戰。
心驟地一跳,阿納托利倏地擡眼,“外鄉人,你手臂受傷了嗎?”
汲光:“啊?”
阿納托利擡起那個臂甲。
汲光恍然,“你說這個啊,之前遇到的那個……魔物?被它瀕死反撲時傷到了一下。”
阿納托利:“那傷口呢?嚴重嗎?處理了嗎?”
“已經沒事了啊。”汲光動了動手臂,“你不說,我都沒什麼感覺了。”
“讓我看看。”
阿納托利神情凝重,語氣固執,堅持要檢查。
汲光也不在意,就這麼老實伸出手,仍由皺着眉的年輕獵人挽起袖子,把上面纏繞的亞麻布小心翼翼解開。
傷口入目一瞬間,阿納托利松了口氣,“上面敷的是你帶來的那些草藥吧?那就沒事了,看起來也的确隻傷了些許皮肉,傷口也沒有因為魔物的污血而持續潰爛,應該過兩天就能愈合了。”
原來魔物的污血會導緻傷口潰爛,怪不得我當時止不住的流血。也對,那看上去就很多病菌。
汲光:“說起來,被魔物傷到會感染詛咒嗎?我還是第一次對上魔物,不清楚這件事。”
“不一定。”阿納托利猶豫道,“除了真正的惡魔有能力直接刻下詛咒外,魔物們傳播詛咒的規律,還沒搞清楚。”
阿納托利:“我曾經見過被魔物重創的戰士依舊健康,而從未接觸魔物的普通人被詛咒侵蝕,也見過身患詛咒的人與普通人長年住一塊,後者十幾年都沒有事,甚至見過一個平靜的城市毫無征兆出現了感染者。”
汲光:“原來如此……”
“總之,遇見魔物,與其擔心傷口感染,不如擔心怎麼活下來,畢竟和魔物碰面,直接死亡的概率更高,所以我說你的護甲質量已經很不錯了,像你這個傷,如果沒有臂甲保護,你整隻手都會被抓穿。”
阿納托利歎氣道:
“盡管這個‘不錯’,隻是針對野獸與一般暴徒,如果對标魔物,強度就不太夠了——頂多,能給你留一絲生機吧。”
這一點汲光深以為然。
畢竟之前死去活來的49回挑戰,他的确有好幾次絲血殘存。
雖說最後還是被殺了,死亡畫面極其殘忍。
“我看看……這個損傷程度也不嚴重,看着挺好處理的。”
說着阿納托利再次拿起臂甲,反複觀察,然後随口說:
“艾伯塔先生家有鍛造爐,默林會用,等他回來,我就讓他幫你修一修這個缺口,我記得我家地下倉庫是有一些合金的,雖然材料比不上你這套護甲,但也能湊合一下。”
這還是個兼職鐵匠?
汲光眼神一亮,“他會答應嗎?”
“他不答應,我就幫你修。”在那對如幼鹿般黝黑明潤的眼眸注視下,阿納托利下意識脫口而出。
說完他就頓住了,然後垂下細長的眼睫。阿納托利很熟練把臉埋進脖子上的圍巾裡,極淺的灰藍眼睛也悄悄轉動,看向一旁的石頭,仿佛石頭有多好看一樣。
他用後腦勺對着汲光說: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水平沒他那麼好。”
“當然不嫌棄了。”眼眉彎起,汲光笑了起來,像一束不會灼傷人的陽光,“幫了大忙了,阿納托利,謝謝你。”
“嗯……嗯。”眼睛偷偷瞟了一眼,又立即躲閃開來。阿納托利結結巴巴應道,随後不着痕迹把臉埋得更深了。
咚咚作響的心跳不着痕迹加速,過快的心率激活了交感神經。
阿納托利很能忍熱,哪怕是盛夏四十多度的高溫也能一聲不吭。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感覺熱得那麼厲害,那麼難以忍受。
汗水不可避免的滾落,一部分被風帽與圍巾吸收,另一部分從未被遮擋的額頭處落下,“啪”的砸在炙熱的土地上。
汲光注意到了對方冒出來的汗珠,以及顯而易見的熱氣。
“說起來,你為什麼又要帶上圍巾和風帽?”汲光看了看周圍,“現在是正午,很熱吧?”
我都已經見過了,也不在意呀,而這附近也沒有其他人,隻是洗個碗的功夫,不用那麼密不透風吧。
阿納托利僵了一下,沒吭聲。
汲光等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也敏銳地眨眨眼,沒再繼續追問。
并裝作若無其事的主動聊起别的事,比如說剛剛炖菜的食材:“說起來,今天中午的鹿肉是你們自己打的嗎?不愧是專業的獵人,我之前有嘗試過狩獵,結果完全抓不到,連兔子都逃了……”
“我——曬不了太強烈的陽光。”
汲光轉移了話題,阿納托利卻又主動把話題帶了回來。
他眼睛盯着手裡的護甲,一邊擦拭,一邊慢吞吞地說:
“完全不遮擋的話,我的皮膚隻能承受破曉那種程度的陽光,之後就得穿上防護,而到了正午,哪怕穿着防護,我也不能長時間呆在太陽底下,加上樹蔭是極限了,否則會灼傷,光線太強眼睛也會看不清。”
當然。
就算能曬破曉時的陽光,阿納托利也十幾年沒這麼做過了。
除了和養父獨自在家,年輕的獵人總是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恨不得全天24小時都不露出任何一根發絲。
他隻有在小時候被日光曬傷過,之後就再也沒有那種經曆。
。
「無法接受太陽洗禮的異端……」
「神棄之子。」
「一定是因為他留在這裡,才會導緻曙光之主不再将光輝賜予我們,讓詛咒在這裡出現!」
「殺掉他,獻祭他,換回拉拜閣下對我們的垂眸。」
。
……本想着長大後就會變得耐曬,就可以證明自己并未被太陽遺棄。
可最終迎來的隻有失望:陽光對阿納托利皮膚的傷害反而比小時候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