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暮尋了家茶肆,在外面桌上坐下,門口鐵甑上蒸着包子,勤勞的夥計熱絡地上前,扯下肩上汗巾擦拭着桌子,又擺上三個粗瓷碗,添上茶水,“客官吃點什麼?”
“四個肉包、四個素包,三碗素羹。”
“好嘞!”夥計轉身去店裡準備。
裴敬雪隐隐約約猜出了什麼,但心中還不太确定。
楚越則是滿臉不解,“殿下,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李卿暮卻言其他,“今年上半年京城周邊幾個州都有災情,你可還記得?”
楚越點頭,“嗯,襄州大旱、梁州大澇,商州又遭了蝗災,顆粒無收。”
當時戶部與地方官為此吵翻了天:地方上覺得,給那些富戶們一些空殼功名,讓他們捐些餘糧,先緩了眼下之急;但戶部覺得,倘若開了這個口,日後就很難收住,況且眼下還不到财政吃緊的地步。
可先從鄰州調些糧食應急,由戶部派人督辦,再把災民也疏散一部分,以秋收後補償的承諾作為安撫,前提是必須要抑制住糧價,切不能讓富戶趁機渾水摸魚。
李遼自然支持戶部的做法,便将此事交給了湯衡。
地方官隻能看到眼前的利益,若真是以微末功名從富戶手中換糧食,隻會導緻功名落價,引起廣大寒門子弟的不滿,進而造成财官一體,甚至幹預國策,直接動搖國之根本,屆時國将不國、家将不家。
可惜後來楚越沒等到這件事的結果,倒等到北境戰敗的消息,再後來一封聖旨了此一生。
李卿暮:“此事交由湯衡去辦,他去了襄州,發現實際災情比上報的更為嚴重,富戶壓糧不交,百姓易子而食,官逼民反。
“甚至湯衡親自前去後,富戶都拒不配合。”
楚越其實能明白,這些富戶早些年都是從京城發家,再占地為王的,往前再追溯幾年,說不定還沾些皇親國戚,仗着莫須有的關系頤指氣使、盛氣淩人。
楚越問,“那後來是怎麼處理的?”
此時夥計端着食案出來,滿臉堆笑,“後來多虧了我們太子殿下啊!”
他将包子、素羹一一端下,一手夾着食案、一手叉着腰,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川,一臉崇拜,“我們就是從襄州逃難來的,這跳蚤街就是太子建的,住在這裡面的人都是各個州湧來的災民。
“太子不僅免了我們十年賦稅,還下調了價格,就是想着災民沒銀錢,我們損失的都由太子補償給我們。”
夥計指着桌上的肉包,“像這肉包,外面平常賣十文一個呢,跳蚤街隻要五文,素包子隻要三文一個,素羹免費,這都是托了太子的福氣。”
周圍一圈百姓聞言也開始稱贊起來,直呼太子乃百姓之福。
楚越隔着帷帽看着桌上仍冒着熱氣的包子,知曉了緣由。
那用來孝敬太子的五十萬兩銀子,被太子用來安撫災民。
李卿野免了百姓賦稅,自然由他來交上,還有所有低于市估價的東西,差額都由太子補齊,一來二去,這筆五十萬兩的贓款轉手便成了善款。
可悲的是,戶部負責賦稅、刑部核查賬目、工部負責起屋、兵部重繪地圖,這其中還要牽扯多少官員,他們都知道。
包括李遼,所有人都知道。
他們就這麼配合着李卿野,完成了所有事。
楚越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李卿野用北境二十萬軍士的性命,大啟十三城的疆域,做了他的人情,把自己摘個幹幹淨淨。
一切又那麼的順理成章,隻要楚越死了,萬事皆吉。
那些軍士的親人得到了安慰,災民也得以重建家園。
可偏偏他沒死,偏偏要把這件能壓下去的事情掀起來,偏偏要推翻衆人心中太子的形象,偏偏要将朝堂死水下的浮泥攪起來。
或許,他真該死嗎?
帷帽遮住楚越的面容,他僵硬地坐在那裡。
細雪徐徐下,外面有風起,夥計端來一盆炭,“幾位客官暖暖,外面涼!這炭也是太子……”
話未說完,楚越噌地站起來,一腳踢翻了火盆。
火星四濺,裴敬雪被吓得尖叫了一聲,也趕忙起身,眼裡滿是擔憂,“楚哥哥……”
夥計臉上有些惱怒,想上前理論,但一看幾人都是身份不凡的模樣,便不敢再動彈。
街道兩邊已有百姓探探頭探腦。
李卿暮坐在原地不動,這一會兒功夫,他已經吃掉了兩個肉包,喝完了素羹。
面色平靜地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擦了擦嘴,起身繞到楚越身後,擡手搭在他肩膀上捏了兩下,“阿楚,收拾好情緒,我們還有别的事要幹。”
楚越在幾個呼吸間慢慢平複下來,拿起一個素包伸進帷帽裡開始吃。
“走走吧,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楚越咬着包子含糊道。
李卿暮朝夥計招了招手,要來一片幹荷葉,将幾個包子包起來,還給裴敬雪單留了兩個素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