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那些讓她如芒在背的貴族禮儀——
挺直腰闆的角度、裙擺拖曳的弧度、連微笑時露出幾顆牙齒都要反複練習,讓她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要被框架住。
而此刻,芙麗娅任由沾着草屑的手指擦過笑出淚花的眼角,感受着粗布麻衣摩挲皮膚的真實觸感,聽着遠處費爾南誇張的哀嚎,胸腔裡騰起的自由氣息幾乎要沖破肋骨。
原來當血液真正開始沸騰,連呼吸都帶着泥土的鮮活味道。
費爾南狼狽地在葉堆裡翻滾半圈,擡頭時正撞進一片晃動的光暈中,帶着淡香的陰影輕柔兜頭罩下——
穿過葉隙的陽光在她那被倉促割斷、參差不齊的發梢邊緣鍍上一層薄金,她笑意未盡的臉上泛起格外柔和的漣漪,芙麗娅向他伸出手,掌上還殘留着被弓弦勒出的紅痕,纖細的骨骼、嬌嫩的皮膚……
恍惚間,費爾南又開始動搖心中的那個答案。
不,他不能再惹蒂姆不高興了。
他沒有拉住那隻手,反而自己拍拍屁股爬了起來。
“沒斷腿斷胳膊吧?”
芙麗娅是真心害怕他身體出什麼意外,她可不想在招惹了那麼多人之後還跟蘭開斯特家族結下梁子。
“……沒有。”費爾南頓了一下繼續說:“不嘲笑你了,你也不準嘲笑我。”
芙麗娅挑了挑眉:“當然,除非你想嘗嘗我的厲害。”
再次上馬,芙麗娅雙腿夾緊馬腹,牽動着缰繩朝着别的方向而去。
她單薄的身形在少年眼底化成一片墜落在眼前的樹葉。
費爾南擰了擰眉,煩躁地抓起頭發。
照理來說,這片野林裡出沒的動物有很多,但芙麗娅一路走下去已經逛了有半個小時,都沒再看到半點小動物的蹤迹。
身下一直安靜的馬匹忽然開始不安地鼾動鼻息。
芙麗娅伸手順了順它的鬃毛,耳邊異常的寂靜令她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她出聲安慰道:“沒事,等待會兒找到果樹讓你休息會兒……”
馬蹄踏過草叢,倒伏的草莖在濕潤泥土上艱難彈起、彎成脆弱的弧線。然而那點試圖恢複生機的顫抖,卻在下一秒,又被一隻陌生的、嵌着鐵掌的黑色馬蹄殘酷碾平。
坐騎突然劇烈地刨動前蹄,芙麗娅慌忙按住躁動的馬頸,就在她要俯身查看馬蹄是否被什麼東西纏住時,身後突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
但那聲音弱不可聞,轉瞬被馬匹的噴鼻聲吞沒。
或許是什麼松鼠之類的小動物掠過枝頭發出的響動,芙麗娅沒太在意。
在芙麗娅的視野死角,一抹幽黑的衣角在她身後的灌木叢間悠悠閃過。
“你到底怎麼了?”芙麗娅疑惑地摸摸馬身。
馬蹄沒有被藤蔓纏住,一切無恙,純粹是馬匹本身來自動物的直覺預警。
找到休息的地方,芙麗娅把馬匹拴在一旁,自己則拖着略顯疲憊的身軀,倚靠着粗糙的樹樁緩緩坐下。
她從腰間解下水囊,拔開塞子,仰頭喝了幾口水,清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讓她燥熱的身體稍感舒緩。
這一刻,芙麗娅忽然覺得,麻布衣裡沁出的帶着淡淡鹹意的汗味、竟比從前抹在絲綢裙上的香水更讓人安心踏實。
她阖上眼皮,靜靜感受了一會兒。
視覺感官慢慢減弱掉存在感,聽覺就變得異常靈敏——
微風拂過樹梢,枝葉間輕盈的沙沙聲。
遠處溪水流過石頭,潺潺的水響。
甚至是藏在草叢裡昆蟲極細的振翅聲。
馬匹在身旁啃食青草的咀嚼……
都能被她全然感知。
隐隐的,
一道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馬蹄聲、瞬間撕裂了這份和諧。
那聲音極輕,甚至不緊不慢,卻又帶着一種壓迫感,由遠及近地、每一聲都踏在芙麗娅的心跳上。
又是費爾南嗎?
是費爾南又回來捉弄她嗎?
她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芙麗娅猛地睜開眼,尋着聲音的來源扭頭看去——
不遠處,微微晃動的樹影間,黑馬一點點露出它健壯而壓迫的體型。
寬闊的脊背,隆起的肌肉,油亮的皮毛泛着幽幽光澤……
那種馬顯然不是軍營裡為士兵配備的戰馬。
那麼,是誰?
直到,芙麗娅聽見馬背上傳來青年冷而慢的語調——
“好久不見。”
男人高駿的身形與黑馬體魄氣質相當。
黑色兜帽下,青年漂亮的金發被風撩起,帶着冰冷笑意的聲音震在她耳膜:“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