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家庭聚會取消了,她可以在家裡多呆一會兒。上了二樓,去到自己的房間裡。那房間多少年沒有變過模樣,就連她當年用過的那支油盡了的簽字筆還插在筆筒裡。
她将電暖器打開,和衣躺在被子上。原本隻是想閉眼睛打個盹兒,卻不知不覺睡着了。靜音的手機亮了幾次,乖巧的小狗叫了幾聲,她都沒聽見。等她睜眼時,已經是傍晚了。
外面下起了雪。
窗子的木格上積了薄薄細細一條白,向外看,院子裡的黃綠葉子都垂下去,卷曲的葉尖兒葉挂着一點白。想到回去的沿海公路路面濕滑可能不好開,頓時無心賞景,隻在樓下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便匆匆向外走。
留字條也是多年的習慣,在那個電流聲極大的冰箱旁邊放着一個四方木盒子,盒子蓋一抽,就是多少年來家裡人留的便條。在這個家裡,人人都不舍得丢東西,就連這樣的小零碎也會被整齊收起來。
小狗跟在她身後,她開車門的時候它又搖尾巴。說是小狗,其實早已垂垂老矣,多少年了體型長不大,但性情溫和。像極了吳裳家裡的每一個人。
“我過兩天還回來呢。”她說,蹲下身去摸摸它。
小狗一直站在那目送她。林在堂都沒這樣目送過她。吳裳突然這樣想。林在堂還不如狗。
狗都不如的林在堂難得回家早,進院門看到院子裡的燈帶亮着,而那棟小樓漆黑着。小雪還在下,地上鋪了薄薄一層。海洲難得下雪,下雪了也難得積雪,積雪了也不會過夜。隻是這樣的光景實在陰冷,林在堂不喜歡。
吳裳不在,家裡更顯冷清。他坐在茶桌前泡茶,看了眼手機:吳裳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這樣的事情也很罕見,林在堂認為她或許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所以當吳裳平靜地推開家門的時候,他的焦急還沒有完全退卻。
可惜的是他不會發火,隻兀自生着悶氣,跟面前的茶碗較勁,來來回回洗了四五次茶。
吳裳就站那看他。
燈下的林在堂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不同于多數海洲的男人,他的面皮透亮,唇紅齒白。臉上架着一副金絲框的眼鏡,并不盡然像個商人,相貌過于儒氣了。但看人的時候冷清清的,時常帶着審視。
譬如此刻。他又擡起頭看她,似乎是想問吳裳去了哪裡,或許又覺得這等小事實在不值得他開口,所以就用沉默來替代不滿。
林在堂從前也不是這樣的人,大概是生意做久了,就覺得人心都很差。連帶着對枕邊人也冷淡起來。
吳裳和和氣氣一個人,總是帶着笑模樣。起初也是因為那一身暖洋洋的感覺才入了林在堂的眼。現在她偏不說話,脫掉那一件禁锢她的斜襟盤扣小襖搭在林在堂茶桌前面那把木椅上。又在林在堂的注視下緩緩脫掉腿上那一條透膚絲襪。
瞬間舒服了,輕輕舒口氣,捏起林在堂的小茶杯喝茶,膝蓋碰碰他的,而後在他腿上擠了個位置,側坐上去,面對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頭靠在他肩膀,蹭了蹭。這是夫妻幾年練就的默契,代表她低頭哄他,他如若接受,就給她些反饋。類似于這會兒,他将吳裳的手機精準丢到沙發上,說:“要是不接電話,不如扔了算了。”
他消氣了。他從不跟吳裳生大氣,或許是因為不值得。夫妻兩個沒真正紅過臉,大多是這樣,持續不了幾分鐘就都各自消解了。
“下雪了。”她輕聲說:“海州的雪,罕見的雪。剛落在我脖子裡,絲絲地涼。”說完扯着林在堂的手貼在她脖頸上,而她又向他懷裡靠一些,希望林在堂能抱抱她。
他卻有了異動,呼吸亂了一下,手臂收緊,騰出一隻手去解她的珍珠扣子。珍珠被她的體溫焐得溫熱,他手指靈活,一挑就是一顆。她卻将他按回去:“不行。人走還不到30天。做這種事背時運的。”
這是吳裳親人去世的當天,婆婆阮春桂特意叮囑林在堂的。好巧不巧落進了吳裳耳中。她知道林家經商禮佛,偏信一些東西。但那一天她悲痛欲絕,臉上橫流的淚水還沒幹,阮春桂想的卻是這個。
“我給你炖了雞湯。”吳裳的臉貼着林在堂臉頰蹭了蹭:“你早上說要吃雞湯面的。”
“我随口一說。”
“我可不是随意一聽。”
外面的雪在蔌蔌地下,砂鍋裡的雞湯還冒着熱氣。玻璃上冷熱交替凝結的水珠兒滾落下來,外面那棵桂樹像要哭了似的,偶爾落下一個小雪塊兒。
海州多少年沒這樣下過雪了?
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