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向明出生的時候,看起來也是機靈可愛的,隻可惜後來他轉眼到了三歲多,還什麼話都不會開口講。
這件事,和不能順理成章地攆走情人家中的黃臉婆,都令朱向明的親媽十分焦心。
她帶朱向明去過醫院,可是當醫生告訴她,朱向明能聽懂大人們的說話指示,可能是特發性語言發育遲緩,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毛病,需要再詳細檢查才能确認時,她當場便火冒三丈。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最清楚,他好好的,一直都是好好的,什麼毛病都沒有!”
把所有勸誡她的人都當成害她的騙子,她帶朱向明去見據說很靈驗的老道士,虔誠請來符紙化灰兌水,日複一日地堅持給朱向明灌下去。
幸虧當年沒被親媽灌死,但其實朱向明也不知自己是被灌了多久,而且對這些舊事印象十分模糊。
如果不是外公說給他聽,他大概早都記不起那些個破事。
而那對不稱職的父與母,朱向明也就隻有那麼一點點印象而已,反正原本也不常相見,實在很難記清。
不過朱向明倒也有記得較為清楚的事,比如那時候外公的家很小,外公的床也不大,外公在床邊加了一塊木闆子給朱向明當作床,因為媽媽不常在家的,晚上還是外公帶着他一起睡覺。
然後便是有一回,媽媽突然地回來家裡,她在那木闆上坐着,抱住朱向明哭,然後哄他。
“朱向明,媽媽帶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朱向明聽懂了,然後點頭。
那天突然下起大雨,于是媽媽拿走了外公家唯一的一把傘,牽着他輾轉去向城市的另一端,大費周折地站到了某個陌生的家門外。
她漫不經心地,雨傘晃動間,水都落到了朱向明身上,還叫朱向明自己在那門外的屋檐下躲雨。
“你不要動,在這等你爸爸。”
然後她帶着傘走了,卻把朱向明留下。
過了很久她都沒再回來,朱向明隻好認真地待在原地,等得雨停了人倦了但還要等。
都不知道等了多久,朱向明才終于等到了爸爸。
他駕駛一輛越野,車身是黑色的,看起來很威武高大,接着朱向明望着他将車停在自己前方,好半天才把車窗搖下來。
至今朱向明仍記得,那做父親的看見他,眉頭先是不滿地皺緊,接着就不情不願地攆他後座上的孩子下車。
“進去。”
可是那幾個女孩兒,朱向明的姐姐們,下了車後都不約而同地瞪住朱向明,就在車旁站住不動。
莫名地,朱向明害怕得不敢回望她們,先把頭低了下去。
“進去!”
爸爸因此不耐煩了,他親自敦促幾個女兒走進家門,然後用力将門摔上。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但也仍舊不快,就揪住朱向明的胳膊,急急地帶着朱向明上車,然後調轉方向離開。
“你來幹什麼?你媽呢!”
怪疼的,可是朱向明心想,我也不知道啊,于是隻能搖頭。
就這樣,當天朱向明就被送還到外公家裡,而媽媽還在家中坐着,看到他和那負心的男人一起歸來,面上都是怒氣。
“朱向明,你進去睡覺,不要出來。”
他們兩個都像是氣急敗壞,于是朱向明沒有違抗,進去外公的卧室裡獨個躺着,聽他們在外面大聲地講話講不停。
因為太困倦,朱向明聽着聽着先是睡着了,但沒多久又被吵醒,還聽見外公也在屋外大聲說起話來。
于是他揉着眼睛爬起來,好奇地從門縫裡觀察外間的所有人。
“你的孩子”啦,“反正我不管”啦,“沒良心”啦,“智障”啦,“有的是人可以生”啦,這些字眼伴随着打砸家具的聲音不斷重複,隔着一扇門竟是另一種天塌地陷場景,令朱向明心都揪起,又沒有足夠的能力形容比喻。
也無力阻止,于是到了最後,年輕的女人,年紀已可以做她父親的中年人,一個接一個怨忿離場,那屋裡最後隻剩下外公,朱向明看他拿手摳住餐桌磕破的邊緣,身軀佝偻向前傾着。
晦暗的燈照着他眼淚,緩緩地順着皺紋溝壑流下,今日的朱向明回想得出神,也記起那好像是最後一次見所謂“媽媽”,以及所謂“爸爸”。
多有幸,朱向明又想,為人子女一場,情是不深,緣分亦淺,但我着實有幸,竟能見證他們二人一拍兩散那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