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家燈熄,徐州通判府上卻一片燈火通明。
陶雲珠抵案沉眉,思緒煩亂。
不久前,今上欽點了禦史至徐州巡查,才月餘,徐州的官員就被拿了大半,陶父亦未能免,罪名是貪賄,人也在幾日前被收押,眼下消息全無。
父親入獄,母親早逝,陶家沒有主母,家中隻餘她和幼弟,千斤的擔子,自落在了她這個未出閣的長女身上。
陶雲珠不願坐以待斃,這幾日阖府奔波,全為陶父的官司。
聽聞,那位京城來的巡按禦史名裴晏,年方才二十,官位雖不算高,身份卻是尊貴。其母乃今上嫡親姑母,慶甯長公主,其父是勳爵中品級最高的鎮國公。
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外物能入他眼?
陶雲珠想不到,其他官員的家眷也想不到。隻能死馬權當活馬醫,金石古董,美人美酒,全送了個遍。
陶府不敢大張旗鼓地擡财寶上門,便遞了稀世名畫,不成,又送了兩個瘦馬,亦被拒之門外。後又找了人,隻求傳個話進去,如今看,俱是毫無成效。
這位裴大人,油潑不進,水潑不出。
既不貪财,也不好色。
陶雲珠才及笄的年紀,經事不多,一時也沒了主意。
管家見狀,猶豫道:“小姐,這些人代天子巡查,想必不是我們尋常手段能動搖,但今日出門,并非全無收獲,我在對方門口守到月黑,探聽到一消息,三天後,這位巡按使要去龍華寺上香。”
“當真?”陶雲珠鄭重擡眸。
“是,小姐,不過時間匆忙,我們能準備的東西不多。”
“無妨,東西不緊要,能面見才是最緊要的。帶上賬冊,再帶上桃夭和玉瑤,白日裡沒送成,不代表見了面不成,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這桃夭和玉瑤,正是陶家前不久從揚州買回的兩個瘦馬,二女色藝雙絕,桃夭豐滿嬌豔,玉瑤纖細秀緻,性格亦是一動一靜,屬瘦馬中身價最高的那檔。
“明日就讓老奴帶她們去吧,小姐到底尚未出閣,不宜同這種事有沾染。”
陶雲珠卻不為所動,“正因我是未出閣的女子,對方才不會對我過多防備,行事反而便宜。隻要能救父親,沾不沾染又算得了什麼?父親在徐州的政績有目共睹,可水至清則無魚,他是被那些人拖下水的,即便如此,他也從沒做過對不起百姓之事!”
管家聽後,歎了口氣,他真正擔心的哪裡是這個?但有些話,他一個奴仆實在不好開口……
江陰陶氏出美人,而陶雲珠,是美人中的美人。不僅姿容冠絕,氣質出塵,身段亦是窈窕風流,婀娜袅袅。
更遑論,那份世族名門養出的氣度儀态,豈是幾個當玩意兒養的揚州瘦馬能比?
他擔心,人家若真動了什麼心思,也是動在了他家小姐身上,到時,真有個萬一,他要怎麼和老爺交代?怎麼和江陰的陶氏本族交代?
但自家大小姐的性子他知道,從小孝順要強,如今,江陰本族見勢不妙棄車保帥,不願為了老爺惹禍上身。
大小姐小小年紀,一人扛起家族責任,必定是隻要有一絲機會都不肯錯過,也怪他白日事沒辦好,小姐不親自去一趟,怕始終放不下心。
罷了……
“聽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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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陶雲珠正準備召桃夭玉瑤二女前來商談,未料,倒先有客盈門了。
自從陶家出事,府上一改往日煊赫,稱得上門可羅雀。難得今早停了兩輛不知何處來的朱漆馬車,管家陶貴臉上卻不見喜色,隻是一路行色匆匆,急步入了内院。
“小姐,韓家來人了,正在前廳候着,說是有要事相商。”
陶貴欲言又止,韓家傳話的仆從并未擺明來意,但他一看見來人,便直覺不好,神色不由凝重。
“來的是誰?”
陶雲珠在紙上寫完最後一個字,才停下手中毫筆,用濕帕淨了淨手。
“回小姐,是那位叢嬷嬷……”
叢嬷嬷?
這一位,可不完全算韓家的人。
“知道了,先叫人好生招待,我随後便到。”陶雲珠頓時明白了對方來意,說完,又吩咐貼身侍婢白芨取了樣東西。
最後才換了見客的衣衫,攜仆随往前廳去。
近日,院子裡的草木雖有人照常打理,但到底不比之前長得好,一路走來略生凋敝,倒合這灰暗的天色。
廳内,一番簡單寒暄過後,雙方都安靜下來。
陶雲珠坐定不言,對面韓家的冰人叢嬷嬷也沒急着開口。兩廂對坐,比起會客,更像拉鋸。
氣氛逐漸有些微妙起來。
這時,韓家的冰人端起茶杯,先虛飲了一口,才抿抿唇道:“好孩子,你是個通透的。韓夫人說,咱們這樣的詩書人家,既定了親,本應同氣連枝。可明年六哥要下場科考,事情偏就出在了這節骨眼上......”
見陶雲珠神色不明,不由臉上又帶了幾分尴尬疏離:“陶姑娘,想必你也知曉如今局勢。聽聞京中禦史一到任,令尊便被其緝拿下獄,這徐州的官場,之後怕是要天翻地覆呢……韓大人同是在朝為官之人,官位還要高上幾品,怎可不避這個嫌?你自來聰慧識得大體,應當是能想明白的……”
其實,不消對方多言,當陶雲珠入内,望見案幾上擺的那幅龍鳳呈祥佩中的鳳佩時,便什麼都确認明白了。
她轉頭示意白芨,将提前取出的木盒呈上。
羊脂玉細膩溫潤,瑩瑩生光,盒中躺着一隻龍佩,與那鳳佩正是一對,原是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的定親信物。
龍鳳雙呈,好不般配。
此刻,陶雲珠沒有半句廢話叫人呈上,什麼意味不言自明。
“韓家既已有決斷,陶家也不好一廂情願,這玉佩便請您帶回吧。”
冰人接過木盒,眼神閃過一絲複雜,似有不忍之色。但還是仔細端詳一瞬,才正式收了起來。
“陶姑娘,你這份爽快,倒是叫我這老婆子有些欽佩了。隻是這世事無常,韓家也是無奈之舉。你曉得,韓公子明年科考,正是要緊關頭,韓家實在不敢因婚事牽累了前程呐……”
“嬷嬷不必多言,婚約本為締結兩姓之好,既一家已生悔意,另一家自無強人所難的道理。隻是,家父未歸,陶家如今暫由我這晚輩做主,退婚書如需手印,可否由我代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