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當然!此事姑娘理應當得!”
退婚書,韓家自然也是提前備好了的。
陶韓兩家一個在江甯,一個在山東,按理不易結上親事,但事情,還要從一年前的那個中秋佳節說起。
彼時,月圓人聚,徐州城内燈火如晝,街頭巷尾好不喜慶。
陶雲珠本不喜熱鬧,隻是恰好被丫鬟們撺掇着出去走走,當作散心。誰知行至朱雀橋時,人潮湧動,鬧聲鼎沸,她提燈正過橋頭,不知被誰家頑童撞了下,眼見燈芯一歪,火苗欲舔上裙角之際,斜側倏地伸來一柄折扇,陌生男子長臂一擋,才隔開了灼人熱焰。
“小姐當心。”
樟木香混着街市桂花酒的氣味撲面而來,燈影裡,男人一襲松色長袍,眉目清俊,周身透着一股書卷氣。
“多謝。”
陶雲珠端行一禮,當時并未放在心上,隻當是段小小插曲。
然于韓稷,卻是一見傾心。
半月後,對方忽至府中做客,陶雲珠隐在後廳匆匆一瞥,隻覺得這人眼熟。
上首,陶行令擱下茶盞,不鹹不淡道:“聽上官言,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的公子正在徐州遊學,今日一見,韓公子果是少年懷志倜傥不羁,但恕陶某直言,四下查訪小女蹤迹,怕不是君子所為?”
韓稷當即起身,作一長揖緻歉,“是晚輩考慮不周,請陶大人見諒……”
陶行令也沒再多說,隻叫人起身送客。
但之後沒多久,韓家便托了冰人報上名帖,竟是要說親事。
陶家雖也是官宦人家,但與韓家相比,官階卻有些懸殊。故當聽得對方來意,陶家上下,一度無不驚訝。
依陶行令看,這門親事要說門當戶對,是有些勉強的。但自古也有高嫁女低娶婦之說,陶行令多番打聽後,得知韓稷才學也算出衆,人品也算端方,便應下了這門親。
陶雲珠也未反對。
她雖對韓稷印象不深,但見其在被父親點破行事唐突後,能當場認下,回頭将事辦得有禮有節,也算磊落君子,心中稍多了幾分好感。
那時未曾想到,會有今日。
思緒收回,陽光下龍鳳雙佩相互輝映,更襯出此刻的諷刺。
至于為什麼選這個時候來?
自然是韓家急于退婚,等不到、也不想等陶行令歸來。
定婚須有婚書,退婚亦是。如有一方提出,須得雙方長輩在場,協議簽下退婚書約,才作得數。但韓父堂堂三品大員,夫婦二人自是不可能親自上門,冰人攜書前來,也為常理。
對方也知這事做的理虧,面上閃過一絲尴尬,幹笑兩聲,解釋道:“陶姑娘,你别誤會。韓家對姑娘的人品才貌,那是打心眼裡贊賞的。隻是如今形勢所迫,實在沒有辦法。韓夫人也說了,若非萬不得已,斷不會走到這一步……”
“嬷嬷,請不必再多言。”
陶雲珠眼神冷了下來,“雲珠雖是閨閣女子,但也知曉禮節,退婚并非小事,按理該雙親俱在。如今父親隻是暫押,判決也還未下,韓家既不肯多等,專挑了家中長輩不在時上門毀約……雖于禮不合,雲珠也不想再多做糾纏,隻望莫再以官場未定之事,多作托詞。”
冰人被她這番話說得臉色微變,一時語塞。沒料到陶雲珠一介女流,在這等處境下還能如此硬氣。
沉默片刻,冰人呐呐開口:“陶姑娘,這事确有對你不住的地方。日後若有機會,想必定會補償姑娘。”
“補償二字,雲珠擔當不起。今日之後,陶韓兩家再無瓜葛,也祝韓公子再迎佳婦,不愧門楣。”
言罷,她輕輕擡手,示意下人送客。
要說她的難處,何需提到往後?她隻是當面戳破了這場面話。
且不提韓家是否誠心,這世間凡要你求上門去的,需得事先掂量清楚,自己又有什麼可以回報的?
冰人長歎一聲,隻好轉身離開。
待人影徹底消失,陶雲珠方覺湧上一陣眩暈,身形不由晃了晃。
白芨青葉忙上前将人攙住,“小姐……”
“我無事,你們把東西收了就下去吧。”
“是!”
“是!”
青葉一邊應下,一邊又忍不住憤憤道:“小姐,那韓家欺人太甚!就這麼輕易答應,真是便宜了他們!想當初,那韓公子還說什麼一眼鐘情,此生非小姐不娶……如今陶家不過剛逢變故,他們便急惶惶地跑來退婚,不過都是些趨炎附勢、毫無信義的小人!”
說完仍不解氣,又道:“哼,平日裡瞧着那韓公子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還以為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沒想到竟是這般薄情寡義的僞君子!虧得老爺當其有誠意,才答應将小姐許配給他!呸,真是惡心!”
陶雲珠穩住身形,輕拍了拍青葉的手:“這世間利益當前,情意往往是最易被人舍棄的東西。無妨,不過是一場婚約罷了,去把東西都收起來,你們也退下吧。”
她的聲音雖平靜,但要說無動于衷,
是假的。
婚約被退,親事更難,任誰家待字閨中女子遇上此事,都說不出口是天大好事。
何況,她也曾認為,韓稷是個不錯的男子,這是一門不錯的婚事。如今,對方固然翻臉無情,可眼下,她已無心再為父親和陶家以外的事傷懷。
想及此,她目光望向遠處,不禁搖了搖頭:“如今父親杳無音信,陶家前途未蔔,這才是我該操心的大事,至于這婚約……有些事,早點看清也沒什麼不好。”
白芨見狀應是,又推了推青葉。
青葉雖有不忿,但也明白小姐所言有理,于是喏聲道:“小姐說得是,奴婢明白了。”
二人收起案上的木盒與退婚書後,依言退下。
陶雲珠望着窗外逐漸黯淡的天色,心中浮沉漸起,父親锒铛入獄,徐州官場飄搖,族中卻一點音信也無,她本也未多想。
但韓稷之父乃一地大員,聽聞消息靈通洞幽燭遠,京中亦有靠山,難道父親這次,真的兇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