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瑤暗暗松了口氣,可眉間又凝起新的擔憂:“小姐,那位裴大人可還有為難?”
“倒也不算為難。總歸,今夜這些苦不曾白受,與他同乘雖有些束縛,但也少了些别的麻煩。”
比如一路的查船……
此行于她們,既是機會也是考驗。裴晏此人心思深沉,喜怒不定,自己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在眼裡。可若想查得案情,為父親争一線生機,這一步又不得不走。就當是找了棵大樹,陶雲珠心中自我安慰,但卻也知,越是大樹越不是那麼好依傍的。
今夜對方不動聲色的刁難、言語中的挖苦嘲諷,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但這些都沒必要宣之于口,她不想讓衆人跟着擔憂。
“倒也是。”
玉瑤沉思着,點了點頭,畢竟,不是誰能搭上巡按史的船。
但她從前做瘦馬時,見多了達官顯貴的手段,深知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庇護。望着陶雲珠秾麗姝豔、尤勝瑤台瓊姿的容貌,還有一身未解人事、清新脫俗的出塵氣韻,便是自诩美人堆裡出來的自己也罕為一見……
也令她心底總隐隐不安,覺得那裴晏此舉沒那麼簡單,想提醒陶雲珠多多提防,可轉念一想,有的話以她的身份說出口,并不那麼合适,陶小姐是聰明人,應當有自己的斟酌。
最後,到底咽了回去,同時在心裡暗自祈禱,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第二日。
清晨,薄霧籠罩着江面,一艘押送的小船緩緩靠近裴晏的大船。
杜萬豪被幾名衙役押着,站在船頭,除發冠有些歪,原本嶄新的長衫也皺皺巴巴,眼圈更是黑如鍋底,一看便未來得及梳洗。昨日被官差捉走後,隻簡單問了他幾句,便将其關了起來,沒給水,也沒給被子,就一個黑漆漆空蕩蕩的船艙隔間,關了他一整晚。
堂堂杜公子,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但那押送的官差臨走前,大約是怕得罪了他,含糊其辭向他透露了幾句,下令的那位,是京裡來的……他們幾個小小地方差役哪裡有說話的份兒,便是劉知州也隻有上趕着伏地做小、巴結奉承的份兒!
往日風流倜傥的杜公子,就這樣在四壁徒牆的小房子裡囫囵了一晚,睡也睡不成,出又出不去,第二天自然也風流不起來了。雖晨起時,來了人說他縱官眷私逃但念在初犯,隻小做懲戒,以儆效尤,可也是好一頓憋屈。
眼下,他四下張望,一眼便望見對面船上,正站在甲闆上的陶雲珠。
那官船高有三層,船高首寬,外觀似樓,飛檐翹角,好不威風。
“陶姑娘!”他不顧衙役阻攔,忙奮力喊道。
陶雲珠今盤了單螺髻,正搭一天青色披風,立在船頭,望着江水神遊。昨日手腕還有膝處脹疼,蓋上被子越發癢熱,不蓋被子卻又寒涼,她睡得并不好,故而一早便起來船邊散心。
此刻聞言,怔怔看去,見此人形容便知其昨晚恐怕必受了牽累,過得不怎麼舒坦,見到她卻未怪罪,還熱情招呼,确是一樂天之人。
于是欠身,回了一禮。
衙役們見是裴晏船上的人,也不敢太過強硬,隻緊緊盯着杜萬豪,以防他做出過激舉動,不小心閃了下去。
兩船隔得不遠,杜萬豪嗓門大,一時竟對上了話,望着陶雲珠的眼神,猶有關切:“雲姑娘,你可還好?”
陶雲珠卻不便高喊,她上前幾步,站得靠外些,也看得更清楚,難得幅度較大地比了個手勢,表示她沒事,很抱歉。
杜萬豪卻笑着搖頭,一面擺手:“雲姑娘不必自責,我明知事情有疑,卻是心甘情願幫忙,怪不得姑娘。而且這世道女子不易,聰明一些,能更好地保護自己,以後如果有緣再見,姑娘若有需要,盡管派人來找我,杜某幫得上忙的,定當竭力襄助!”
陶雲珠望着其真誠的眼神,想起自己此前隐瞞身份利用對方的事,心中亦有觸動,便聲音不大不小地回了一句。
“公子為人赤誠,多謝。”
“不……客……氣……我們……有緣…再見……”杜萬豪雙手呈喇叭狀,一字一句認真回道,說完,伸臂向她揮了揮,這才随着衙役拉扯往裡了一步。
豪華官船在江面上疾行,耳邊傳來江水拍打着船身的波濤聲,曦光落在江上泛起波光粼粼,兩艘船,漸漸拉開了距離。
陶雲珠望着越來越小的那道背影,直到那艘小船漸漸消失在薄霧中,才緩緩轉身。
正回頭,卻見不遠處,還立着一人。
男人一襲黑色缯袍上繡飛雲玄鳥,站起時因身量極高,從而顯得威赫更重,此刻負手而立,眉頭緊鎖,身後是幾名随從。
陶雲珠忙見禮。
裴晏冷冷瞥她一眼,低沉的聲音響起:“陶小姐安置好了?”
“回大人,艙室寬敞,所備所用,皆盡齊全,民女等俱已安置妥當。”
“既已安置好,便随破霧去學船上規矩。日後行事,也知分寸……”
陶雲珠垂眸,輕聲應道:“是。”
裴晏站在原地未動,其身後男子側身,向陶雲珠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朝着甲闆另一方向走去。陶雲珠帶着玉瑤等人跟在後面。一路上,衆人都沉默不語,氣氛略顯壓抑。
直到下到一層,破霧才開口:“昨日倉促,未來得及與陶小姐言明,方才大人有令,讓我傳達,還請陶小姐定要認真銘記。其一,在船上,陶小姐的行動範圍僅限這幾間艙室,未經允許,不得随意走動。其二,關于江甯之事,陶小姐需随時向大人彙報計劃或進展。其三……有大人在時,不得與無幹人等閑談。”
……
“是。”
規則不多,但都沒陶雲珠質疑的餘地。
待回到艙室,白芨和青葉早已吓得臉色發白。
青葉小聲道:“那裴大人剛看着好吓人,規矩也真多,不出艙便不出艙,小姐,正好我們這一路便不出艙去看他的臉色了……”
白芨卻沒那麼樂觀:“原以為隻要我們謹言慎行,不亂聽亂看便無事,如今竟要這般限制小姐行動?尤其那最後一條,卻是小姐連與人說句話都不行了……”
寄人籬下,有求于人。
便是如此。
陶雲珠從開始便知,裴晏的關沒那麼好過,這人的庇護,也沒那麼好得。隻是為了父親,為了查到更多真相,其他的,她暫且顧不了太多。
隻能且走且看。
希望,能早日見到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