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尼卡和馬科将最後一抔土倒在微微有些隆起的地面上，眼前空空蕩蕩的。

這片地的位置很特殊，前有辦公樓，後有停車場，唯獨留了中間的這一塊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放。隻有邊緣的一圈堆了一些垃圾，像是掩耳盜鈴。

地面上遼闊，地面下卻擁擠，這裡至少埋着二十具屍體，還隻是最近兩個月馬科和莫尼卡經手的數量。從強豪建立到現在，這裡面埋了多少人隻有奧西裡斯知道。

莫尼卡的眉毛突然跳了一下，她伸手去摸，有水。下雨了。今天預告确實有雨，而且是暴雨。

馬科也察覺到了，“走吧。”她說。

兩人把手中的工具随便往土裡一戳，就離開了空地。

雨越下越大。

戴勝窩在小沙發上看着窗外，手裡端着一杯熱乎乎的姜茶。一體機滑到她的身邊，伸出兩個機械臂為她按摩。

她和寇轉石一樣，住在小樓的三層，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遠處的廠房，可以看見整齊的車陣。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作為一個十歲的小孩，她早就該睡覺了。

可是她睡不着，她總是在想寇轉石。

她其實在金合歡的時候就知道寇轉石，兩人不在一個班，不住在一個樓層，也不歸同一個老師負責，但她經常會在活動時間看見她。一個喜歡把别人弄哭的頑劣小孩。寇轉石被老師們批評過無數次，被罰站、罰關禁閉、罰跑步無數次，但戴勝從來沒見她改過。

她異常地執着。

戴勝一邊覺得她很獨特，一邊又在心裡告誡自己：永遠不要和這樣的小孩做朋友。

她做到了，沒有和她做朋友，而是成了殺她的兇手。

雨順着沒有完全關閉的窗戶刮了進來，落進她的姜茶裡。戴勝把杯子交給一體機，自己從小沙發上站起來。此時的強豪，别有一番風味，冷冰冰的廠房和汽車和潮濕濃黑的天色渾然一體。

她伸手去關窗。

“砰——”

寇轉石睜開了眼，整個軀幹都鑽心地疼，像是有輛車從她身上碾了過去。

眼前一片漆黑，她錯以為自己還沉在水底，剛想撲騰，就發現自己渾身都被包裹住，動彈不得。

空氣稀薄，她需要大口的呼吸，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劇烈的疼痛，她能感覺出來不是皮肉疼，而是裡面的内髒或者骨頭在疼。實在是擠得慌，她稍微挪動了一下手臂，有什麼顆粒很小的東西在她旁邊滑了兩下。

她聞到了土味。

有人把她埋起來了！

寇轉石吓得呼吸都停止了。怎麼回事，她剛才不是還在水裡跟戴勝比賽呢嗎？

她回想着「剛剛」發生的一切，很快就意識到她好像死了，不，是她們都覺得她死了，然後把她包起來給埋了。

寇轉石立刻掙紮起來，她不想死，她沒有死，她要跑出去。

她開始慢慢扭動自己的身體，從平躺變成側躺，她感覺好像呼吸比剛才要容易一些了。

她用一隻胳膊抵住下側，另一隻胳膊慢慢向上拱，她想要坐起來，把裹着她的這一層布頂開。

她聽見了啪嗒啪嗒的聲音，不知道哪裡出現了縫隙，讓土塊漏了進來。

出現了希望，她從滿身的痛苦中高興起來，繼續頂着巨大的壓力繼續扭、推、撐……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腦袋暈乎乎的，看不太清眼前的東西，耳朵裡也嗡嗡的，像是有蚊子在她的腦子裡轉圈。

繼續……繼續……她隻有這一個念頭，繼續，繼續……我要活着出去……繼續，繼續……

土塊越掉越多，在她的身側形成一個小小的土丘，她倚在土丘上，閉着眼，用雙手去刨土塊掉落的地方。

她的手指尖磨出泡與鮮血，她的口鼻裡面全是沙土，四肢肌肉沉重地像是又一次被泡在了水裡，但她不想放棄，放棄就是死。

她要出去。

包裹住她的布已經基本被她掙開，前面阻擋她的隻剩下不知深淺的土塊。

她停下來，深呼吸幾下，當做暫時的休息。

她本以為隻要把這些土刨開就行了，但沒想到居然越刨越艱難，土塊越來越重，越來越濕。

土塊變成了泥巴，她感覺自己的後背要被壓斷了，空氣好像成了粘稠的水泥，糊在她的臉上，讓她呼吸困難。

哧——

她的指甲刮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不是泥巴，也不是小樹枝，而是金屬。她一鼓作氣，把那個硬東西刨出了真面目——一把鍬。

廠區裡面哪裡能埋屍體，哪裡會有這麼原始的鍬？

寇轉石好像知道自己在哪了。

暴雨如注，H319的降水量量已經達到了100mm以上，有一個廠房的防水屏障沒有設置好，觸發了水浸警報，奧西裡斯的助理接到了通知立刻帶人去處理。

一撥人打開廠房大門帶着一體機進去清理積水，另一波人在外面設置排水閘機保證操作環境。

助理有防雨境，渾身幹爽地站在廠房屋檐下指揮。

外面和裡面的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有個和馬科差不多大的年輕職員操作閘機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閘機的防水線因此出現了縫隙，水又竄進了廠房裡面。

“你在幹什麼！”助理怒斥。

職員指着遠處，道：“有，有人過來了。”

“誰啊！”助理不耐煩地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來人不是光頭，“又不是奧西裡斯，繼續。”

另一個職員的聲音又響起來：“是個小孩！”

“小孩？”

“廠區裡面怎麼會有小孩。”

“這個小孩闖進來找死啊。”

助理心頭一跳，今天奧西裡斯明明已經把戴勝帶了回來，戴勝現在應該在小樓裡休息，怎麼還會有小孩在廠區裡晃悠？

她邁出廠房的庇護，跨入雨簾。

雨水如絲，攪亂她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像被裝在了古老的電視機裡，斷斷續續地播放了抽了幀的視頻。成排的閘機還在不斷地排水，水浪在她腳下不斷地拍打着。

一個渾身都是泥巴的女孩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着，說是走，不如說是爬，她彎曲着身體，和地面貼的很近，時不時用胳膊用膝蓋輔助自己前進。她好像渾身都很痛，不停地抽動着，她的胸脯上下起伏，呼吸着帶水的空氣。

寇轉石不停地咳嗽，向着亮着燈的廠房走去。

那把鍬為她指明了方向，讓她從泥土裡鑽了出來，小鬼一樣地從墓裡爬了出來。

她得救了，她倒在地面上，被又髒又臭的泥巴包圍，困意打敗了疼痛感，她的眼皮搖搖欲墜。

雨水摔進她的耳朵，将她砸醒，她撐着地站了起來。

現在她還不能睡，沒有人知道她還活着，她要告訴大人她還活着！

亮光的地方有人，亮光的地方會有人……

寇轉石走進了燈光範圍内，助理看清了她的臉。

一張比她的記憶中還要瘦削許多的臉，透着些不健康的死氣，但毋庸置疑，這是個活人。這是寇轉石。

寇轉石，怎麼會是寇轉石！她不是死了嗎！她是眼睜眼看着這個小孩沉進水底毫無動靜的，池子裡還有幾十條食肉鯉，她怎麼可能還活着！

站在最外圍的職員問寇轉石：“小孩，你是誰啊！”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你媽媽呢？”

寇轉石的嘴唇蠕動幾下，發出幾個音節，沒有人聽見她說了什麼。

“啊，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