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轉石重新站起來，走到馬科面前，突然一把抱住她。馬科被抱得腦袋嗡嗡響，她聽見寇轉石在自己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

聲音輕輕的，但是她聽得出來寇轉石的話裡有決心。

馬科咬緊了牙，五官因為驚異而變得擁擠。她想要掙脫寇轉石的擁抱，卻被她用雌壯的臂膀箍得更緊。

馬科這時候真的覺得這孩子長大了，小時候雖然挺高的，但是在福利院飲食不好，瘦得像跟棍。馬科有的時候會幻想自己抓起她的腳踝掄倒一片人的幽默畫面。

現在倒好，她倆不知道誰掄誰。寇轉石的胳膊像根狼牙棒一樣。

寇轉石再這麼用力地抱着她的話，她這把因工作而勞損的骨頭，絕對會嘎嘣一聲出現裂縫，然後她會嘎嘣一聲倒在地上。

“你瘋了。”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不停地扭動，想要脫離寇轉石的桎梏，“萬一被發現了，我們都會死！”

“馬科，馬科，”寇轉石小聲地喊着她，聲音急切，像念一句哀切的詩，“馬科阿姨，如果你不幫我，我很快就會死。我死之前，一定拉你墊背啊。”

“神經病！”馬科罵了一句，“放開我。”她努力擡起手掌，使勁戳了一下寇轉石的腰間的傷口。

寇轉石嚎叫着放開了她，捂住傷處。馬科搖搖頭，立刻從這裡離開，她的腳剛在走廊上踏了幾步，寇轉石就歪歪扭扭地追出來，不管不顧地沖她喊：“我說真的！馬科阿姨。”

她這一天把十年的阿姨都喊完了。

馬科不由得停下去回頭看她。

寇轉石明亮的眼神勾着馬科的衣角。

那是一張蠻橫的面孔，長着硬朗的五官，生氣時喜歡癟嘴，不爽時喜歡翻白眼。她和小時候一樣一眼就不讨人喜歡，頭發和她真正的脾氣一樣支棱着，總給人一種她随時會在後面踹人膝蓋窩的感覺。

但那也是一張年輕的臉，時間目前隻給了她成長，而沒有讓她老去，她年輕的身體正在向最高處攀登，而并未走向滑落的道路，她的膝蓋還未彈響，腰椎還未側彎。

于是馬科在心裡發問，寇轉石和奧西裡斯到底誰有可能代表着強豪和她們的未來。

她四十歲了，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馬科轉身下樓，沒有再回頭。就算她知道答案，這份卷子一定要她寫嗎？

馬科推開宿舍房門，天色微微亮，莫尼卡還沒有回來。房内看起來像是有些霧蒙蒙的淺灰色，任何聲音聽起來都非常清晰，包括馬科自己的呼吸。

早在三年前，莫尼卡就已經成了外勤主管，不需要像以前一樣成日在外面東颠西跑，可以準點上下班，但她昨天接了奧西裡斯派給她的臨時任務，帶着手下人出了車，完不成任務是回不來的。

馬科拉開宿舍的小冰櫃，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啤酒的氣泡在清晨的空氣中密密地破裂開，酥酥的，聽得馬科耳朵癢。她猛灌了一口，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冰涼的液體從喉管滑下，她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摻和進寇轉石和奧西裡斯之間的角力中去，她已經在強豪站穩了腳跟，有沒有必要去冒這個險？可是如果不做點什麼，她又對不起自己僅存的良心。

她嘴上說着讓寇轉石不要心軟，不要愧疚，可她每每想起自己身處的這棟樓下面埋着數不清的小孩和大人的屍體，她就想要立刻跑出去。

可恥的是，她跑出去之後沒有地方可去。

她跟寇轉石背景差不多，不過比她多了一個媽媽。媽媽愛她、照顧她一直到十歲，可她對馬科的愛被大雪崩永遠埋在了2209年。那是天災，太多人因此而死，馬科找不到人怨恨。後來她輾轉在幾個姨媽家，可她們都有自己的女兒要照顧，馬科被送到了一家住宿式學校，幾個姨媽一起給她交學費。

那家住宿學校的校長是一個男校長，遠近聞名的男強人。但後來他成了猝死案的第一批受害者，被執政局的人從學校裡擡了出去。

學校上上下下都因此而感到恐慌，無以為繼，隻能解散，大多數孩子都被家長接了回去，馬科的姨媽們沒有接到消息，沒人來接她。

她餓得受不了，去食堂掏吃的，不小心吃了發黴的豬肉，拉了幾天肚子，自己爬去了醫院。她幾近成年，醒來後想留在醫院做事，但她在學校的成績像坨屎一樣，誰都看得出她考不上大學，醫院不收她。

再後來，她所在的H102開招聘會，幫奧西裡斯招人的艾貝爾就在其列。她當時因為強健的體格、舉目無親的背景已經被一家非智能行業的人力資源機構看中，給她開了非智能産業裡面的中等薪資——一個月一萬八千鎊。馬科高興得很，但扭頭就發現強豪作為三代傳承的智能産業，招人的标準卻異常得低，甚至自己也能夠得上，便跑去和艾貝爾詳談。

艾貝爾當時好像很趕時間，隻問了馬科幾個簡單的問題，看了一下她的ID和駕照，就給她發了入職邀請函。

馬科抱着好奇的心，拿着邀請函來到了強豪。一開始馬科隻需要開車運貨，後來車子系統失靈，不小心撞死了人，她哆哆嗦嗦地想要自己處理，卻發現少了很多工具。她不得已和艾貝爾通訊，坦白了自己的智能車駕照是假的，問她能不能給自己提供幫助，求她不要告訴執政局。

艾貝爾在電終那頭沉默片刻，讓她在原地等着。

她等着，等來了奧西裡斯和她臉上浮現的滿意笑容。

從那之後，她就不再需要出去開車送貨，而是留在強豪處理屍體，奧西裡斯讓助理給她看好的幾個職員報了成人大學，讓她們去學習、拿文憑，回來之後讓她們做機構清賬的工作。

馬科背了一條人命，不敢離開強豪去别的地方，這件事一直壓着她留在這裡。

她也是讀了書之後才知道，像她這種情況如果立刻報警，且執政局可以查實确實是系統出現問題，她作為未持有智能車駕照的監控人，是不會被判死刑或者無期的，隻需要承擔假造智能車駕照和失察的責任。但當她明白過來時，已經幫強豪處理了至少二十具屍體。

無法回頭。她總是無法回頭。她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了，即使姨媽們哪天找過來，想要幫她回到「正軌」，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了。

大雪崩後的世界，哪裡來的什麼正軌。就算是千辛萬苦考進執政局的人，也不能說自己踏上了正軌。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可馬科的眼界和智識有限，她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她隻知道寇轉石是她在強豪生活的這二十年裡最大的變數，大概也會是最有可能成功的變數。

馬科心神不甯，坐在桌邊拿出電終聯系莫尼卡。

莫尼卡立刻接通了電話：“怎麼了馬瞌睡，這個點你竟然沒睡覺？”

“如果是你親自處理了那些小孩的頭，你能睡得着？”

“我不能。天哪，我不能。所以我這不是出來做别的任務了嗎？”莫尼卡壓低了聲音，打開了車門，“真是變态中的變态，她要我們從那個偷襲大石頭的殺手出身的地方再找十五個孩子。十五個！”

馬科沉默以對。

“她說是為了給寇轉石報仇，我不信。”

“我也是。”馬科低聲說道。“大概是年紀大了，不太受得了了。你周圍沒有人吧。”

“我剛下車了，現在沒有。你說吧。”

“石頭回來了，她好像很受打擊，要我幫她一個忙。”馬科将寇轉石說的話據實相告，“你覺得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