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滿是煙灰的痕迹,瞧着有幾分狼狽,但并未減少一絲一毫的風度,反倒襯出點倔強清冷的意味。
睫毛低低垂着,唇角微微顫着,整個人安靜又可憐,像雨中伶仃飄搖的枝葉。
讓人心生動容。
杜知津張了張嘴,想說點開解的話又頓住。她不太擅長安慰别人,或者說她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面對這樣坎坷的舊事,她應該說點什麼?
不過應見畫很快又開口了,沒給她出聲的機會:“......母親留下遺言,要我好好活着,又承蒙村人照顧,于是雖存死志,卻也不敢随雙親而去,數年來勤勉求生,報答恩情。”
“為人子,怎會不怨?縱有怨,也隻求青天開眼,真相大白,哪敢螳臂當車、蜉蝣撼樹?不瞞你說,前番日子聽說郡王與世子暴斃時,我确實開懷,甚至在心中感謝苦求了十年的蒼天。我原以為,這世上是沒有因果報應的。”
杜知津默了片刻,道:“終歸善惡有數,因果有報。”
“是啊。”他笑了笑,眸中光芒隻一瞬,又熄滅,“......可皇親貴胄和升鬥小民不一樣,他們的命才是命,死如泰山之崩,一人亡便要衆人陪葬。郡王府張貼懸賞令,财帛動人心,便有人因那樁舊事把我告到官府,又在誣告不成後起了殺念。便,有了今夜你看見的那場火。”
說完,他像是被抽走絲線的傀儡,搖搖欲墜。她伸手扶住,這次很克制地隻碰了一下,像是點到了某處穴位,應見畫原本搖晃的身形立刻穩住了。
......怎麼又瞪她!
“誰告的你?丁老頭?”杜知津想來想去隻想出這麼一号人。畢竟雖然應大夫在孩子中的名聲不太好,武陵村的村民們卻很敬重他,少有人與他結仇。而據她所知,丁老頭本就是個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渣滓,能做出這種事也不意外。
唯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這老頭跑得還挺快,她居然沒能現場逮住他。
應見畫眼神暗淡:“是誰都不重要了......他們甯肯錯殺不肯放過,城中今夜起火的,何止我一處?”
聞言,杜知津向底下望去。他們在後山山頂落腳,正能窺見城中一角。
遠處隐有火光,伴随着飄渺但尖銳的哭嚎,她不自覺握緊了手裡的劍:“欺人太甚。”
“皇親貴胄、世家官宦、巨商富豪才是人。我們這種命如飄萍的草芥,哪裡是人?”他的聲音輕如晚風,“或許連草芥也不如。畢竟草芥還有一條磚縫、一棵樹木可以依仗,我又能去哪?”
晚風溫柔又輕盈,打着旋拂過人的耳廓,留下一點不知何處沾染的花香。于是杜知津突然想起那天在街市上買的桂花,也不知道他丢沒丢。
“我說過,隻要你想,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
如水的月光下,她将那天的話重複一遍。
他搖了搖頭:“你我已經兩清了。”“如何兩清?你救了我的命,而我隻是禦劍帶你看了這座城,委實不算還恩。”
她的神情那般笃摯,比之前還多了幾分情真意切,讓人一眼便相信,她一定是出于真心才說出這些話的。
“你,真的會帶我走嗎?”他又問了一遍,小心翼翼得像清晨的露珠,一線日光都會将他摧毀。
杜知津把醒月遞給他,這次他主動觸碰了她的手。
她沒有說話,但應見畫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
走,現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
哪怕應見畫強烈要求,杜知津還是在錦溪城中多留了一日。如果是她獨身上路,那麼一人雙劍足矣,但現在多了一個應見畫,就不得不添置許多東西。
可無論是帶着他入城還是留他一個人都不妥。杜知津想了許久也沒想出辦法,倒是應見畫出了個主意:“不必入城,武陵村附近有個村子,每旬會辦一次小集,今日正巧趕上。”
除此之外,他還動手将二人喬裝打扮了一番。不得不說,應大夫的手很巧,随便描摹幾分,兩人的模樣就變幻許多。雖然鼻子還是那個鼻子眼睛還是那個眼睛,可乍一看,五官氣質什麼都不像了!
兩人又向農家買了幾身粗衣,是那種補丁都縫得差勁的粗衣,穿上之後就算丢進瓜田刺猹也不違和。
“先前我還以為應大夫你穿什麼都好看呢。”杜知津感慨。
應見畫一頓,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何種表情:“...都說了别叫我應大夫。”
“對哦,那我應該叫你什麼?”她收回扯人家瓜秧的手,特意描粗的眉在此時高高揚起,顯得一點兒滑稽。
但應見畫卻覺得,接下來仿佛會發生一些事情,在二人都十分滑稽、甚至狼狽的這個時刻。
他腦子裡閃過那道久不出現的怪聲:“阿墨。你可以叫我,阿墨。”
她愣了一瞬,繼而恍然:“你的小名?禮尚往來,我是不是也該告訴你我的小名?”
“......随便你。”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心想反正從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了。
她叫......
“淮舟。金文中上‘淮’下‘舟’為‘津’。”
他一怔。
居然不是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