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少陵悶聲喃喃道:“許兄,我遇到谪仙了。”
梅公子一路乘着轎子到了宰執府後門,沈浚騎馬緊随其後。
轎子一落地,沈浚立即翻身下馬,俯身湊到轎子一側說:“相爺莫要動怒,和月樓盡是些不長眼的愣頭青,不知你的勞苦功高。”
顧懷玉挑起一角轎簾,哪能聽不出沈浚是在為謝少陵求情?
但現在顧不上這個小王八蛋,此刻他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沈浚,再有半個月,江州的災民應當到城外了。”
沈浚微怔一下,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被他迅速按下。
他垂下眼簾,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克制:“下官早有部署,四門之外皆設關攔截,災民不得輕易入城。”
顧懷玉訝異地“嗯?”一聲。
沈浚衣袖裡的雙拳攥緊,說話間依然是目不斜視,看不出半分猶疑或私念,“下官另遣人于西北荒野開辟臨時營地,備足火藥灰與石灰,若有屍首暴斃,便就地掩埋石灰焚淨,以防疫病蔓延。”
顧懷玉不知該誇他考慮周全,還是說他喪心病狂,有些好笑地問:“除此之外,就沒有别的法子?”
“下官還有一策。”
沈浚垂眸,聲音輕得像在說今日天氣,“災民一路颠沛流離,逃難到京城,怨氣如幹柴,相爺隻需派幾個生面孔混入其中,鼓動……待等他們沖擊城門,禁軍便可名正言順地永絕後患。”
說罷,他冷冷地擡起眼。
顧懷玉忽然輕笑出聲。
沈浚背脊一緊,卻見那隻白玉似的手從轎簾伸出,指尖在他眉心一彈:“沈浚啊沈浚……”
“本相就不能将災民放進城中?”
顧懷玉慢條斯理問。
沈浚倒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但一旦災民入了京城,顧懷玉那惡劣的名聲又得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若是災民再鬧出些事端,顧懷玉貪贓的事便要擺到台面上。
朝中清流如同嗜血的蚊子,就等着抓顧懷玉的把柄,這種事情必然會大做文章,到時候鬧得滿城風雨。
顧懷玉見他沉默不語,便說起自己想出的法子,“你今日回去,即刻頒布一道法令,京城裡凡占地十畝以上寺廟、道觀需騰出半數禅房安置災民。”
“安置是第一步,若想他們不鬧事,得給他們一條活路,災民大多流離失所,若能讓他們自食其力,才是根本。”
“京城中大小作坊、商行林立,若店鋪雇傭江州來的災民,來年可憑據減免一成稅銀。”
“即将要入冬了,工部庫裡還有積壓數十年的陳年棉絮,與其爛在庫裡,不如我批個條子,你拿出來送給災民制冬衣。”
顧懷玉一條一條地說完,不像臨時起意,更像是早已謀劃妥當。
沈浚盯着轎簾後那半張臉,片刻無言。
七年來,他所熟悉的顧懷玉手段狠辣、目無他人,從未想過這人也會替災民籌謀。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比平時慢了半拍:“相爺真是菩薩心腸,您施恩布德,災民定會萬分感念,不敢在京中造次。”
顧懷玉一笑置之,“感念?本相要他們的感念做什麼?”
說着抽回手,轎簾垂落的瞬間,沈浚聽見最後一句話飄出來: “不過是嫌人死在城門口,太礙眼罷了。”
沈浚又是一愣,辨不清他是真是假,轉身欲去牽馬的缰繩,果不其然聽到身後輕喚道:“沈浚。”
顧懷玉淡聲道:“不必毀人前程,且讓他來罷,本相不懼。”
沈浚滿一時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怔怔望着他。
顧懷玉又道:“謝少陵。”
沈浚的瞳孔驟然一縮,身為本次會試主考官,他有一百個辦法能讓謝少陵名落孫山。
但顧懷玉卻要放過謝少陵,這還是那個仗勢欺人,睚眦必報的顧相麼?
沈浚強壓住内心萬千思緒,躬身應道:“下官明白了。”
不料他走到馬前剛握住缰繩,聽見背後又傳來一聲悅耳的呼喚。
“沈浚。”
顧懷玉忽然掀簾探出臉來,毛茸茸風領襯得他似雪堆的人兒:“本相還有一事——”
沈浚指節捏得缰繩咯吱作響,面上卻恭敬如常:“相爺吩咐?”
本以為顧懷玉反悔了,卻沒想到,顧懷玉眉尖微蹙,非常認真地問道:“他為何稱本相為‘顧貓’?”
沈浚情不自禁發笑,朗聲說道:“因為相爺令他們捉摸不透,難以揣測您的心思,就像是貓一樣。”
“原來如此。”
顧懷玉點點頭,懶洋洋地倚回轎椅裡。
實際上這個诨名的來由因民間盛傳貓是至陰之物,顧懷玉恰恰是一個陰險狡猾的小人,清流便用貓來諷刺他,一來二去這個诨名便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