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今年不過十五歲,但這雙深不見底的眼,總讓人想起睿帝,永遠猜不透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秦子衿有條不紊地講述一遍霍光生平,微笑問道:“陛下可曾想過,霍光以一介外戚之身,卻能掌廢立天子之權?”
天子惜字如金地搖搖頭。
秦子衿擡眼看着他,意味深長地道:“臣以為,隻因昭帝自幼長于霍光膝下。”
“史書記載霍光‘抱帝于膝,授以詩書’,這等情分,如父如師,終究非尋常君臣可比。”
稍頓一下,他不急不緩地道:“所以即便昭帝加冠親政後,仍然事事垂詢霍光,身為天子不能獨斷,實是習慣了有霍光在身側,因此才給了霍光大權獨攬的機會。”
天子已然明白他想說什麼,又是借古喻今,提醒他小心某一個人。
秦子衿正欲再言,卻見天子忽然抄起案上玉鎮紙,在掌心輕輕一叩。
聲響如泉水擊石,打斷他未盡的話語。
天子端詳一遍秦子衿,忽然問道:“卿所著的《治國論》朕讀過,其中有一句話,朕甚不解。”
秦子衿微怔,躬身行一記禮,“請陛下問。”
天子手指撫着玉鎮紙,思索着問道:“‘聖人不以一己治天下,而已天下治天下’是何意?”
秦子衿從容不迫直起身,溫聲解釋道:“回陛下,此言是說聖明的君主不以一己之私治理天下,而是讓天下按照其自然的規律運轉。”
“所謂垂拱而治,無為而無不為。”
天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秦子衿心中明白他不想談顧懷玉的事,隻好繼續說道:“譬如春種秋收,四時更替,本有其道,聖主隻需順其自然,不必強加幹預。”
天子認同地微微點頭,屈指敲着手中玉鎮紙,“卿此言甚妙。”
他頓了一下,欣賞的目光瞧着秦子衿,“《治國論》是卿何時寫的?”
秦子衿颔首一笑,恭敬地答道:“《治國論》成書于天顯三年。”
“天顯三年……”
正是睿帝登基的前一年,距今正好過去十年時間,天子打量一遍年紀輕輕的秦子矜,若有所思道:“那時卿還未及弱冠之年吧?”
秦子衿目光盯着地面,“是,臣的少年意氣之作。”
天子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幽暗複雜,“卿未及弱冠便能寫出此等治國良策,屈居鴻胪寺卿一職,倒是父皇的疏忽了。”
秦子衿眼睫低垂,唇邊的笑意從容,“陛下謬贊了,鴻胪寺雖小,亦是報國之門,臣能為陛下盡忠,已是心滿意足。”
“卿擡起頭。”
天子忽然傾身向前,直直地盯視着他。
秦子衿愣怔一下,慢慢擡起頭來,殿外朝陽的落在他清隽的側臉,天子瞳孔微微地一縮,确實有幾分像。
論起長相來,秦子衿與顧懷玉毫無相似,但這一身清貴的氣度,卻像極了他幼年時幻想過的模樣。
那個胸懷驚世才華,年少意氣風發的懷玉哥哥,長大了就應該像秦子衿這般風骨。
有着一身含而不露的傲氣,年紀輕輕,治世能臣,譽滿天下,芝蘭玉樹的美君子。
但如今……
天子盯着秦子衿看半響,忽覺掌心鈍痛,他不自覺地握緊鎮紙,鋒銳棱角刺得掌心深深的紅痕。
秦子衿眉目疏朗,含笑不解地道:“陛下?”
天子松開掌中的鎮紙,随手擱在禦案,“賜紫金魚袋,加翰林院侍讀學士。”
秦子衿臉上浮現訝色,紫金魚袋乃二品以上大員所佩,而翰林侍讀更是天子近臣。
朝中皆知,天子與顧相如師如父,關系親近,以董太師為代表的“清流黨”處處與顧相作對,因此遭天子不喜,對他們敬而遠之。
秦子衿可是董太師得意弟子,鐵打的“清流黨”,他俯身行禮,聲音較平日略顯惶然,“臣...謝陛下隆恩。”
天子目光鎖在他的身影,“卿往後三日一朝,入宮為朕講解《治國論》。”
秦子衿跪在地上,天恩難測,這四個字半點不假,他不知作對何事,竟得到天子如此厚愛嘉獎,擡頭時不自覺地一笑,“臣謹遵聖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