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玉斜倚錦枕,雪白狐裘松散裹着身子,膝上擱着鎏金暖爐。
面前小幾上擺着木盒,盒子裡整齊疊着一張張紙條。
貓耳朵确實很靈敏,那是因為他這隻貓有鋪天蓋地的眼線,大到天子身邊的近侍、王府裡的姬妾,小到一個知州身邊的師爺,皆是他真金白銀養出來的眼線。
大宸朝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的指尖挑起一張紙條,借着簾外明亮日光掃一遍,上書的是——“昨夜戌時三刻,董太師在書房見客,禦史中丞曹參先至……”
顧懷玉的目光在謝少陵的名字上一頓,求賢若渴的人才,成了董太師的黨羽。
“可惜。”
他輕聲歎一下,将紙條湊近鎏金暖爐,火舌瞬間吞噬紙條,燒得一幹二淨。
下一張條子是宮裡送來的,“陛下賜秦子衿金魚袋,擢升翰林院侍讀學士,三日一入宮講《治國論》。”
元琢這是想扶持清流黨,跟自己唱對台戲,玩制衡之術麼?
年紀不大,心眼不少。
“小畜生。”
他不輕不重地罵一句,将紙條付之一炬。
忽然,外頭馬蹄急促地踏響,震得車簾微微顫動。
鐵鷹衛厲聲大喝:“保護相爺!”
顧懷玉挑眉,正要掀簾,一道高大的身影驟然落下,攔住了光線。
裴靖逸猛地勒住缰繩,馬駒嘶鳴着人立而起,前蹄幾乎要踏上車轅,卻在最後一寸硬生生收住。
馬駒劇烈喘息,鼻息撲得車簾微動。
“顧相,下官的馬驚了。”
裴靖逸一手勒缰,半俯身,鼻尖幾乎抵着簾縫,“這畜生沒驚着顧相吧?”
顧懷玉哪能不知他刻意找茬,倚着暖爐,眼也不睜,“你是覺得本相好糊弄?”
裴靖逸低笑不答,反而問道:“顧相方才罵誰呢?”
方才顧懷玉說話聲音極小,裴靖逸隔得那麼遠卻能聽到,他不禁嗤笑,“裴将軍是屬狗的?”
“顧相謬贊。”裴靖逸湊得離車簾更近一寸,“下官的鼻子比耳朵更靈。”
他微微嗅了嗅,鼻尖幾乎觸到紗簾:“顧相身上的味道香得很。”
顧懷玉仍舊閉目養神,“是麼?”
裴靖逸呼吸幾乎拂進車輿,“熟沉香混着苦艾,甜而不膩……顧相比小娘子都香得過分。”
顧懷玉這才睜開眼,“裴将軍若是思春,本相不介意替你擇一門親事。”
“那倒不必。”裴靖逸更放肆地一扯缰繩,“下官不喜歡京城的小娘子。”
顧懷玉沒什麼精神,懶洋洋地開口:“哦?”
裴靖逸盯着紗簾後清瘦的人影,忽然放低嗓音,“京城的小娘子瞧着弱不禁風的,但心狠手辣,滿腹陰毒,下官惹不起。”
“裴将軍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顧懷玉擡起一根手指,輕輕抵在裴靖逸的鼻尖,将人向後推。
裴靖逸驟然屏住呼吸。
對方袖間那抹冷香如遊絲般鑽入鼻腔,他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
跨下戰馬似乎察覺到他的異狀,不安地揚蹄後退兩步,馬蹄鐵在青石闆上踏出清脆聲響。
“工部二十萬棉,肥了相府金庫!”
一聲怒喝驟然劃破街道的寂靜。
顧懷玉眉梢未動,唯有指尖輕微一頓。
裴靖逸眯眼,側頭看去,數十名青衫舉子攔在車駕前,為首之人振臂高呼:“顧瑜!你敢當面對質嗎?!”
人群越聚越多,有人厲聲附和:“顧瑜貪墨棉花,江州百姓凍死街頭!”
聲音洪亮,響徹長街,連兩側茶樓百姓都推開窗觀望。
鐵鷹衛“唰”地拔刀,寒光凜冽,卻不敢貿然上前,這些是來考科舉的舉子,若傷了他們,明日天下士林的口水就能淹了顧相府。
這些舉子敢如此放肆,正是吃準了“法不責衆”的道理,三五人鬧事尚可秋後算賬,但數十名赴考舉子聯名請命,便是顧相權勢滔天也難以下手。
更何況其中不乏世家子弟,若真鬧出人命——那豈不是更好?
裴靖逸瞧得興緻勃勃,喉嚨裡滾出一聲低笑:“顧相,您的麻煩來了。”
顧懷玉指尖在隐隐作痛的眉心點了點,半響後從紗簾裡探出手勾了勾。
鐵鷹衛的統領俯首聽命。
隻聽一聲極輕的命令:“繞道。”
鐵鷹衛統領一怔,下意識望向那群激憤的舉子。
顧懷玉的指尖已經收回簾内,“怎麼,本相的話需要說第二遍?”
統領頓時冷汗涔涔,連忙揮手示意儀仗轉向。
裴靖逸勒馬而立,饒有興趣瞧着這一幕。
馬蹄鐵在青石闆上踏出淩亂的脆響,車駕竟真就這般調轉方向,在衆目睽睽之下繞開了貢院大門。
舉子們一時語塞。
他們預想過顧懷玉會惱羞成怒,會強詞奪理,卻萬沒想到這位權傾朝野的宰執竟直接視他們如無物。